盛大的庆功宴持续至深夜,青稞酒的浓烈与烤肉的油脂香气混杂在空气中,织成一张令人昏沉的网。松赞干布作为主角,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敬酒。他来者不拒,杯杯见底,既有作为胜利者和最高统治者的豪情宣泄,似乎也想借这灼热的液体,浇灭白日里庆典上那无处不在、需要时刻权衡应对的心力交瘁,以及内心深处对论钦陵势力那难以完全消除的一丝隐忧。
酒精如同温暖的潮水,渐渐淹没了他清晰的理智。眼前晃动的人脸变得模糊,喧嚣的祝酒声和歌舞乐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感到一种漂浮感,身体轻飘飘的,而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坠去。
当侍从终于发现赞普醉意已深,几乎无法端坐时,连忙上前搀扶。松赞干布推开侍从伸来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仍在欢宴的群臣挥了挥手,含糊地说了一句“众卿……尽兴……”,便由两名贴身护卫扶着,离开了喧嚣的大殿。
他没有立刻回到寝宫,而是执意来到了布达拉宫最高处的露台。高原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吹散了些许酒意,却也让他打了个冷颤。护卫想为他披上大氅,被他阻止了。他需要这冷风,需要这无边的寂静。
脚下,逻些城的灯火零星点点,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远不如他梦中……梦中?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个荒诞却异常清晰的念头。他倚着冰冷的石栏,极力向东方望去。视线所及,只有墨黑的山峦剪影和璀璨得近乎残酷的银河。长安,那座存在于奏报、传说,以及那个神秘来客话语中的巨城,究竟在何方?它真的如书中描绘的那般,拥有百万人口、巍峨宫阙、彻夜不息的灯火和流淌着诗歌的河流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好奇、向往甚至是一丝自卑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统一了高原,自认是雄主,可他的王城与传说中的长安相比,是否显得过于粗犷和质朴?他的功业,在那种传承千年的文明积淀面前,又算得了什么?酒精放大了这种对比带来的冲击。
寒意越来越重,酒意再次上涌,视线开始旋转。护卫见状,不敢再耽搁,强行将他扶回了温暖却空旷的寝宫。屏退左右后,松赞干布瘫倒在铺着厚厚熊皮的卧榻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合上的瞬间,便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梦境。
他不再置身于寒冷的高原,而是仿佛一步跨过了千山万水,来到一个他从未见过,却又感觉莫名熟悉的地方。
是长安。
梦境中的长安,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敌我分明。它被一层柔和的金光笼罩,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他走在宽阔得可容数十匹马并行的朱雀大街上,路面平整如镜,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衣着整洁,脸上带着他从未在吐蕃子民脸上见过的安逸神情。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气——刚出笼的蒸饼甜香、药材铺的苦涩清香、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清雅悠远的檀香气。
他看见高耸入云的佛塔,看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宫殿群,其精巧繁复远超他的布达拉宫。他听见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听见乐坊中飘出婉转缠绵的丝竹之音,那旋律不似吐蕃音乐的激昂,却如涓涓细流,直透心底。
梦境流转,他仿佛受邀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宫廷宴会,地点似乎是在一座临水的华丽园林(或是曲江池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仕女们穿着飘逸的丝绸长裙,云鬓高耸,步态婀娜,言谈举止间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优雅与从容。她们不像吐蕃女子那般热情奔放,却有一种内敛的风情,如同月光下的幽兰。
就在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他的目光被水边一座小亭中的身影牢牢吸引。
那是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他,正在抚琴。一身月白色的宫装长裙,裙裾如流水般泻地,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已让周遭的喧嚣黯然失色,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汇聚在了她那方寸之地。
琴声淙淙,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松赞干布不通音律,却觉得那琴音异常悦耳,时而如清泉石上流,时而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淡淡的、莫名的哀愁,却又清澈空灵,直击他因酒精和权谋而变得混沌的心扉。
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脚步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梦境。就在他即将靠近小亭时,琴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
梦境在这里变得模糊,松赞干布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看清她的具体面容。仿佛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她的脸,只能隐约看到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和一抹淡樱色的、微微上扬的唇角。然而,那双眼睛,他却看得异常清晰——不是吐蕃女子常见的深褐色,而是如同黑曜石般乌黑明亮,深邃得如同秋夜的寒潭,里面仿佛盛着万千星辰,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世事的忧伤与疏离。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雄心、孤独、以及此刻因这陌生文明而产生的震撼与迷惘。
松赞干布也怔住了,忘记了言语,忘记了身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吐蕃赞普,而只是一个迷失在异域繁华中的普通旅人。他想问她是何人,想问她为何独自在此抚琴,想问她眼中的忧伤从何而来……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女子见他呆立不动,唇角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是……了然?她微微颔首,像是打过一个招呼,然后便转过身,抱起琴,身影如同融入月光一般,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水畔的柳烟之中。
徒留松赞干布一人,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赞普?赞普?”
急促而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将松赞干布从那个瑰丽而惆怅的梦境中强行拉回。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寝宫内熟悉的鎏金穹顶和摇曳的酥油灯光。天光已透过窗棂,洒下微曦。
是贴身内侍在唤他,该准备早朝了。
松赞干布坐起身,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口干舌燥,那是宿醉的后遗症。但比身体不适更强烈的,是梦中那种清晰无比的感受——长安的繁华,音乐的悠扬,还有那双如同黑曜石般深邃、带着淡淡忧伤的眼睛。
那不是逻些的女子,那是长安的女子,是高度文明孕育出的、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梦境如此真实,那份震撼和那抹惊鸿一瞥的倩影,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空落落的,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醉卧王庭,梦萦长安。醒来后,他依旧是高原的霸主,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个梦,不仅仅是一个梦,更像是一个启示,一个来自遥远文明的无言邀请,或者……一个注定要缠绕他余生的、美丽而虚幻的幻影。他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眼神复杂,那里有权力带来的满足,也有梦境留下的、一丝难以言说的向往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