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布达拉宫。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辉煌,唯有高处赞普寝宫的窗口,还透出一点摇曳的酥油灯光,像一颗孤星悬于红山之巅。
松赞干布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窗前,眺望着脚下沉睡的王城和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影。年轻赞普的眉宇间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前线,论钦陵送来的依旧是捷报,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要求更多粮秣、更多兵员的迫切。朝中,那些世代盘踞的贵族们,表面恭顺,暗地里对噶尔家族(论钦陵所属家族)权势的膨胀已是窃窃私语,甚至有人隐晦地提醒他“鹰飞太高,恐难召回”。内忧外患,像两条无形的绳索,悄悄缠绕着他。他一统高原,雄心万丈,可这王座之下,竟是如此寒冰暗流。
他转过身,走向内室供奉着佛像与苯教神物的祭坛,想从信仰中寻求片刻宁静。就在他背对窗口,刚拿起一盏酥油灯欲要添油之时,整个身体猛地僵住!
灯火投射在光滑石板地面上的,除了他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陌生身影!那影子就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无声无息,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松赞干布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里是布达拉宫最深处的禁地,外面是数重最精锐的护卫,连一只苍蝇飞入都会引起警觉。此人是谁?是人是鬼?如何能突破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
他猛地转身,动作因极致的震惊而略显滞涩。酥油灯的光芒摇曳,照亮了那个不速之客。
来人并未穿着夜行衣,反而是一身普通的吐蕃商人袍服,带着风尘之色。他背对着松赞干布,面向着祭坛的方向,仿佛在观摩那些神像法器。松赞干布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如松的背影,和一头用普通布带束起的黑发。没有杀气,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像一座沉静的山峰,突兀地出现在了这绝对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张牙舞爪的刺客更令人心悸。
“你……是人是神?”松赞干布的声音干涩,紧握着金刀刀柄的手指关节泛白,但他毕竟是雄主,强压下立刻呼喊护卫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能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的存在,绝非寻常武力可以应对。
那背影闻言,并未立刻转身,而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虚无,却又清晰无比地传入松赞干布耳中的声音说道(是流利的吐蕃语):“赞普心中既有疑惑,何不扪心自问,是希望我来的是人,还是神?”
话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心灵深处。松赞干布心头巨震,此人不仅神秘出现,言语更是机锋莫测。
“你究竟有何目的?”松赞干布稳住心神,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看穿那背影的秘密。
这时,那身影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灯光下,是一张看似平凡,却拥有一双深不见底眼眸的面孔。那双眼眸,仿佛蕴藏着千年冰雪与星辰流转,平静地迎上松赞干布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让松赞干布产生一种自己被完全看透的错觉。
“目的?”东方墨微微歪头,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与疏离,“或许,只是来告诉赞普一些你早已感觉到,却无人敢对你明言的事情。”他的目光扫过祭坛,又落回松赞干布脸上,“比如,那只为你征战四方的雄鹰,它的翅膀是否已经强壮到可以遮蔽整个高原的天空?又比如,这巍峨的布达拉宫,它的基石之下,是否只有虔诚的信仰,而没有蠢蠢欲动的蚁穴?”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松赞干布的心上。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此人不仅神秘莫测,竟似能窥破他内心最隐秘的思绪!
门外的护卫似乎察觉到了室内不寻常的寂静,有脚步声靠近,低声询问:“赞普?可有何事?”
松赞干布死死盯着东方墨,对方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门外那些精锐护卫只是无物的尘埃。一瞬间,松赞干布做出了决断,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无事!我在静修,任何人不得打扰!”
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终究退开了。
静室内,酥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一坐一立,一明一暗,气氛诡异而凝重。东方墨以这种神鬼莫测的方式登场,仅仅一个背影,几句言语,便已反客为主,将这位高原雄主带入了他所设定的、关乎吐蕃国运的谈话节奏之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一种超越凡俗力量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