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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黑门在阿荣身后“吱呀”一声合拢,仿佛隔绝了阳世。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那是劣质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某种陈年草药腐朽的霉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地窖深处淤泥般的腐败气息。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阿荣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遭轮廓。

这是一间不大的厅堂,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更像一个堆放杂物的破败仓库。几尊泥胎神像歪斜地立在角落,彩漆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胎,神像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狰狞。墙壁上挂着些褪色发黑的布幡,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些扭曲怪异的符咒,阿荣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那些线条像活物般在阴影里蠕动。地上散乱地堆着些破瓦罐、烂草席,还有几捆干枯发黑的草药。空气粘稠而冰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阴寒。

那个穿着肮脏道袍的佝偻老道,就站在厅堂中央唯一的光源附近——一张破旧的供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老道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如同鬼魅。油灯的光勉强照亮了老道的下半张脸:皮肤是蜡黄色的,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橘子皮,下巴上稀稀拉拉挂着几根灰白的胡须。他的嘴唇薄而干裂,微微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子刻薄与冷漠。至于上半张脸,则完全隐没在油灯上方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只有两点浑浊、毫无生气的眼珠,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冰冷地审视着阿荣。

“哼,要钱不要命的蠢货。”老道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贫道玄阴子。说吧,你想怎么个‘省力’法?又想赢多少?”

阿荣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强压下心头的恐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发颤:“道…道长,只要能赢钱!赢大钱!您说怎么弄,我就怎么弄!那…那吸尸气的法子,太…太伤身了,阿贵那样子…看着都快不行了…”他想起阿贵那苍白如纸、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哆嗦。

“伤身?”玄阴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嘿嘿…想借阴财,不付出点代价,你以为阴司的钱那么好拿?阿贵那小子,贪心不足,想赢大的,吸得自然狠些。你若只求小财,倒也不必像他那般拼命。”

阿荣一听“不必拼命”,眼睛顿时亮了,急切地问:“那…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道长您神通广大,一定有…有更稳妥的!”

玄阴子浑浊的眼珠在阴影里转动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他慢悠悠地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到供桌旁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旧木柜前。柜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股更浓郁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他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一尺高的陶罐。罐身是深褐色的,表面粗糙,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罐口用一张暗黄色的、画满复杂扭曲符咒的厚纸紧紧封住,纸符的边缘用某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勾勒着诡异的纹路。罐子本身平平无奇,但当玄阴子将它捧在手中时,阿荣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那罐子里装着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

“此乃‘聚阴养鬼罐’。”玄阴子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郑重,“里面拘着一个‘赌运鬼’的残魂。”

“赌…赌运鬼?”阿荣瞪大了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不错。”玄阴子将陶罐轻轻放在供桌上,油灯的火苗被罐子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忽明忽暗,映得罐身上的符咒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此女生前嗜赌如命,却逢赌必输,最后被人设局坑骗,欠下巨债,无力偿还,被赌坊的人凌辱至死,怨气冲天,魂魄不散。因其执念全在一个‘赌’字上,死后便化作了这‘赌运鬼’。贫道费了些手脚,才将其残魂拘来,封入此罐。”

阿荣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鬼…鬼啊?道长,这…这玩意儿能帮我赢钱?”

“哼,怕了?”玄阴子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嘲讽,“此鬼因赌而生,因赌而怨,其残魂对‘赌运’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和感知。你只需每日以自身精血一滴,滴入罐中供养,与之建立联系。待其熟悉了你的气息,你再去赌坊时,只需心中默念所求,它便能感知骰子点数、牌面大小,甚至…影响些许气运流转,助你逢赌必赢。”

“逢赌必赢?!”这四个字如同魔咒,瞬间驱散了阿荣心中大半的恐惧,只剩下狂喜和贪婪,“真的?道长!这…这太好了!比吸尸气强多了!那…那我要怎么做?现在就滴血?”

“急什么!”玄阴子冷冷打断他,“此鬼怨气深重,虽被符咒镇压,但若供养不当,或心生贪念过度驱使,极易反噬其主!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嘿嘿,被它拖入阴间,永世不得超生!”

阿荣刚升起的兴奋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脸色又白了:“那…那怎么办?”

“第一,每日滴血,不可间断,亦不可贪多!一滴足矣!此乃维系联系,亦是安抚其怨气。第二,赢钱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莫要贪得无厌!你赢多少,它便吸你多少阳气!赢小钱,损小阳寿;赢大钱,嘿嘿…”玄阴子没有说下去,但那声冷笑已说明一切,“第三,此罐需置于阴凉避光之处,不可让日光直射,更不可让外人触碰,尤其是那些自诩正道的牛鼻子!”

阿荣听得连连点头,虽然心中对“损阳寿”有些发憷,但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那点恐惧又被压了下去:“明白!明白!道长,我一定照办!那…那这罐子…”

玄阴子枯瘦的手指在罐口的符咒上缓缓摩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此物炼制不易,耗费贫道不少心血…五十两银子,不二价。”

“五十两?!”阿荣失声叫了出来,脸都绿了,“道长!我…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要是能拿出五十两,还…还用得着来求您吗?”他家里别说五十两,连五钱银子都未必凑得出来。

玄阴子似乎早料到如此,嘶哑地笑了笑:“没钱?好说。贫道看你面相,虽无横财,却也不是早夭之相。这样吧,你先付十两定金,剩下的四十两…待你赢钱之后,再连本带利还我六十两。如何?”

六十两!阿荣心里飞快盘算着,要是真能逢赌必赢,六十两也不算多!他一咬牙:“好!道长,我答应!只是…这十两定金…我现在也没有啊…”

玄阴子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三日之内,凑齐十两送来!否则,这罐子贫道就另寻他人了!”他顿了顿,又阴恻恻地补充道,“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敢泄露半分,或敢赖账…嘿嘿,这罐子里的东西,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你!”

“不敢!不敢!”阿荣吓得一哆嗦,连忙保证,“道长放心!我阿荣最讲信用!三日之内,一定把定金送来!”

玄阴子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阿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这阴森的道观一刻也不想多待,连忙躬身:“那…那小的先告退了?三日后…三日后一定来!”

玄阴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阿荣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厅堂,拉开那扇沉重的黑门,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踉跄着冲出小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带着尘土味的空气,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巷口,阿莲和李秋生三人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阿荣出来,阿莲立刻扑了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阿荣!你没事吧?那老道没把你怎么样吧?里面是什么地方?吓死我了!”

阿荣脸色苍白,额头全是冷汗,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和贪婪。他一把推开阿莲,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发现宝藏般的狂喜:“没事!没事!走!快走!回去再说!”

他拉着阿莲,招呼着李秋生三人,快步离开了这条阴森的小巷。一路上,阿荣沉默不语,只是不时回头望一眼那巷子深处,眼神复杂,既有恐惧,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他脑子里全是那个深褐色的陶罐,还有玄阴子说的“逢赌必赢”四个字。

回到他们那间破败的土坯房,阿荣关紧门窗,才将玄阴观里的遭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损阳寿”和“反噬”的部分,只把“聚阴养鬼罐”吹得神乎其神。

“真的?那罐子里的鬼…真能帮咱们赢钱?”阿莲听得眼睛发亮,早把之前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还有假!”阿荣拍着胸脯,“道长说了,只要每日一滴血供养,就能知道骰子几点!牌面大小!想输都难!”

李秋生三人却听得眉头紧锁。王文才忍不住道:“阿荣哥,养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师父说过,鬼物阴邪,最易反噬主人!而且…还要五十两银子!咱们上哪去弄啊?”

“定金只要十两!”阿荣强调道,“赢钱之后还怕没银子?反噬?怕什么!道长说了,只要按规矩来,没事!你们想想,要是真能赢钱,咱们还用得着过这种苦日子吗?阿莲,你不想穿绸缎?不想吃香的喝辣的?”

阿莲被他说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想!当然想!阿荣,咱们干吧!不就是十两银子吗?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李秋生看着阿荣夫妇那被贪婪烧红的眼睛,知道劝也没用。他叹了口气:“阿荣哥,嫂子,这事…你们自己掂量。我们师兄弟…就不掺和了。”他总觉得那玄阴子和那罐子都邪门得很。

阿荣此刻满脑子都是赢钱的美梦,哪里听得进劝,挥挥手:“行行行!你们胆小就别掺和!等老子赢了钱,你们可别眼红!”

接下来的两天,阿荣和阿莲像疯了一样四处筹钱。阿莲把压箱底的一对银耳环当了,阿荣则把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一把老柴刀和半袋糙米也拿去换了钱,甚至还舔着脸向几个远房亲戚借了点,受尽了白眼和奚落。东拼西凑,总算在第三天傍晚,凑够了十两碎银子。

阿荣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把银子包好,揣在怀里,如同揣着身家性命。他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那条阴森的小巷。夕阳的余晖将巷子染上一层不祥的橘红色,那扇黑门在暮色中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依旧是那只枯瘦的手和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玄阴子似乎早就在等他,没多废话,侧身让他进去。

厅堂里比上次更加昏暗,只有那盏油灯顽强地燃烧着。那个深褐色的陶罐,依旧静静地放在供桌上。

阿荣颤抖着手,将包着十两银子的破布包递了过去:“道…道长,定金…十两。”

玄阴子接过布包,掂了掂,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脏兮兮的道袍袖子里。他走到供桌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罐口的符咒上缓缓划过,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一些晦涩难懂的音节。随着他的念诵,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墙上他扭曲的影子也随之狂舞。

阿荣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他隐约觉得,那罐子似乎…动了一下?是错觉吗?

片刻后,玄阴子停止了念诵。他转过身,将陶罐捧起,递给阿荣:“拿去吧。记住贫道的告诫!每日一滴精血,滴于罐口符纸之上。赢钱适可而止!莫要自误!”

阿荣连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陶罐。罐子入手冰凉刺骨,那股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他低头看着罐身上那些扭曲的符咒,只觉得那些暗红色的线条仿佛有生命般在微微蠕动。罐子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呜咽。

他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罐子摔了。

“抱稳了!”玄阴子厉声喝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此物若损,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阿荣连忙抱紧罐子,连连点头:“是是是!道长放心!我一定小心保管!”

玄阴子不再看他,挥了挥袖子,嘶哑道:“滚吧。”

阿荣如蒙大赦,抱着那冰凉的陶罐,逃也似的冲出了玄阴观。直到跑出小巷,沐浴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他才感觉那股透骨的寒意稍稍退去。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罐子,心脏还在狂跳,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宝贝…我的宝贝…”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有了你…老子就要发财了…”

他紧紧抱着陶罐,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幽深的小巷。在他身后,玄阴观那扇黑门缓缓关上,门缝里,玄阴子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

供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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