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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的指尖还残留着那抹细腻的洁白,他沉默的凝视如同无形的冰棱,将云夙牢牢钉在原地。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她包裹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和骨灰的微腥。

他没有质问,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这种深不可测的平静,比兀术鲁的暴戾更让云夙感到恐惧。她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猎物,连颤抖都变得僵硬。

终于,沈砚动了。他缓缓站起身,黑色大氅带起一阵微寒的气流。他没有再看云夙,也没有去碰那只酒瓮,而是转向帐内唯一还算整洁的一角——那里随意放着一把作为战利品的旧琵琶,琴身布满划痕,琴弦却还算完好。他走过去,拿起那把琵琶,指腹轻轻划过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低沉音符。

“兀术鲁大帅,”他开口,声音透过银质面具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金属质感,“让我来看看你。”他顿了顿,指尖按住一根弦,微微用力,那弦发出细微的绷紧声,“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这“不错”二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云夙的耳膜。她蜷缩在地上,沾着骨灰的嘴唇抿得死紧,喉咙里堵着血和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过得如何,这满帐的狼藉,她身上的污迹,她身后那只代表极致羞辱的酒瓮,不是一目了然吗?他这话,是残忍的揶揄,还是另有所指?

沈砚抱着琵琶,慢慢踱回她面前。他居高临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一次,似乎在她脖颈和衣襟处那些未能完全擦去的白色痕迹上停留了一瞬。

“听说,你兄长云铮,擅音律,尤精琵琶。”他话锋一转,提及云铮,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让云夙的心脏骤然缩紧。“这把琵琶虽陋,倒也还能出声。”他将琵琶递向她,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弹一曲吧,云娘子。算是……为你兄长的‘英魂’奏响安魂曲,如何?”

云夙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隔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反射着跳动的、冰冷的微光。安魂曲?在刚刚被迫饮下(可能包含)兄长骨灰的酒后?在兄长的遗骸可能就藏在咫尺之遥的瓮底时?用这把不知从哪个阵亡将士手中掠来的、充满不祥气息的破旧琵琶?

这不再是羞辱,这是将她的灵魂放在地狱之火上反复炙烤!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满了她的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她死死盯着沈砚,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早已被千刀万剐。

见她不动,沈砚也不催促,只是将琵琶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臂。“怎么?不愿?”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还是说,云家将门虎女,连这点胆色都没有了?连为至亲奏一曲哀乐的勇气,都被这北地的风雪冻僵了?”

激将法。很低劣,但在此时此刻,对身心俱已濒临崩溃的云夙来说,却异常有效。她不能被看轻,尤其是不能被眼前这个人看轻!云家的傲骨,哪怕碎成了齑粉,也不能任人践踏!

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把琵琶。入手冰凉沉重,琴身的划痕硌着她的掌心。她抱着它,像抱着一块寒冰,又像抱着一具骷髅。

她该如何弹?弹什么?《广陵散》?《十面埋伏》?哪一曲能表达她此刻万分之一的心碎与仇恨?哪一曲配得上兄长蒙尘的忠魂?

她的手指僵硬地按在琴弦上,冰冷的弦丝几乎要割破她的指尖。她试着拨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音符,难听得让她自己都想捂住耳朵。

沈砚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场好戏。

云夙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兄长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带着鼓励的、温暖的笑意。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中默念。若你在天有灵,请借我手指,奏响这复仇的序曲,哪怕……是用你最不堪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血色和疯狂被一种死寂的平静取代。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在那几根旧弦上滑动、拨弄。

她没有弹奏任何完整的曲调,只是信手拨弦,音符破碎、凌乱、时而高亢刺耳,时而低沉呜咽,像寒风的呼啸,像战马的悲嘶,像刀剑的碰撞,更像一个灵魂在极度痛苦中发出的、不成调的哀嚎。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她心口剜出的血肉,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砸落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不是在弹琵琶,她是在用琴弦撕裂自己的灵魂,并将这撕裂的过程,赤裸裸地展现在沈砚面前。

琵琶的残旧反而加剧了这种效果,走调的音符,偶尔崩断的细丝,都成了这绝望乐章的一部分。她指甲劈裂的手指在弦上留下斑驳的血迹,与琴身原有的污渍混在一起。

沈砚依旧沉默地听着,面具下的眼神幽深难辨。他似乎并不在意旋律是否优美,只是在感受这音符中蕴含的、几乎要实质化的痛苦与恨意。

一曲(如果这能称之为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音,消散在风雪呜咽的背景音里。云夙的手指无力地垂落,琵琶几乎要从她怀中滑脱。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几乎晕厥。

帐内陷入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沈砚才缓缓开口:“云家的琵琶……果然与众不同。”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他向前一步,弯下腰,似乎是想接过她手中的琵琶。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琴身的瞬间,异变陡生!

云夙眼中猛地迸发出一股决绝的厉色!她一直垂落的那只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那根刚刚崩断的、最为坚韧的第四弦——那并非普通的丝弦,在刚才弹奏时,她就感觉到它的异常,内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冰冷的韧性,像是一种特制的鲛筋!

此刻,她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以及对眼前之人(或许还包括对整个世界的)的无边恨意,都灌注在这根断弦之上!手腕猛地一抖,那根浸染了她鲜血的断弦,如同一条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刺沈砚毫无防护的脖颈!

这一下,快!准!狠!倾注了她所有的绝望和杀意!她甚至能想象到弦丝割开他喉管、鲜血喷溅的画面!

然而——

沈砚的反应,快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就在弦丝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他原本伸向琵琶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骤然翻转,食指与中指如同铁钳,精准无误地夹住了那根夺命的弦丝!弦丝距离他的脖颈,只有不到一寸!

冰冷的鲛筋弦在他指间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云夙一击落空,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向后踉跄,重重撞在身后的酒瓮上。瓮身发出沉闷的响声,裂缝似乎又扩大了几分。

她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沈砚。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两根手指夹着那根染血的弦,银质面具下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了某种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虽然那悲悯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这就是你的‘安魂曲’?”他低声问,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他手指微微用力,那根坚韧的鲛筋弦,竟被他生生从中扯断!

断开的弦丝无力地垂落。

与此同时,云夙清晰地看到,在弦丝断裂的瞬间,似乎有数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芒,从弦芯迸射而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沈砚手腕的衣袖之下!

那是什么?!

云夙瞳孔骤缩。那不是普通的琵琶弦!弦里藏了东西!是毒?是暗器?

沈砚仿佛没有察觉那金色的光芒,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松开手指,任由两截断弦掉落在地。然后,他俯视着因脱力和震惊而瘫软在酒瓮旁的云夙,缓缓蹲下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银质面具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冰冷的金属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清她脑子里所有的疯狂和绝望。

“想杀我?”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就凭这点……小把戏?”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冷冽的松针味道,与她周身弥漫的骨灰和血腥气形成鲜明对比。

云夙咬紧牙关,倔强地与他对视,尽管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微微发抖。失败了,她连与他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沈砚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下移,再次落到她脖颈和衣襟处那些白色的粉末痕迹上,然后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那只裂缝扩大的酒瓮。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朝向琵琶,也不是朝向她的脖颈,而是……极其突然地,探向那只粗陶酒瓮的瓮口内部!

云夙的心跳瞬间停止!

他想干什么?!他要发现瓮底的秘密了吗?!他要夺走兄长最后的遗存了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阻止,身体却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沈砚的手指在瓮口内壁摸索了一下,似乎碰到了什么。然后,他收回手,指尖沾着一些酒瓮内壁的潮湿和残留的酒液灰烬。

他看了一眼指尖的污浊,又看了看云夙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恐和绝望的脸。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他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了什么之后的冰冷嘲弄。

他站起身,不再看云夙,也不再看那只酒瓮,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整理了一下黑色大氅,转身,毫不留恋地向帐外走去。

“好自为之。”

冰冷的四个字,随着他掀帘而出的动作,被卷入的风雪吹散,轻飘飘地落在云夙耳边,却重如千钧。

帐帘落下,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云夙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怀中抱着那把破旧的琵琶,身旁是那只藏着惊天秘密的酒瓮。刚才那根企图勒杀沈砚的断弦,像一条死去的毒蛇,蜷缩在她脚边。

杀局失败了。

弦中的金芒是什么?

他最后那个动作,那个眼神……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而他留下的那句“好自为之”,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判?

无尽的寒意,比帐外的风雪更刺骨,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骨灰的双手,看着怀中这把险些成为杀人凶器的琵琶,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如同流沙,缓缓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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