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的门板薄得像纸,外面火把的光将搜查兵士扭曲的身影投在上面,张牙舞爪,如同索命的幽魂。呵斥声、哭喊声、翻箱倒柜的碎裂声混杂成一片,步步逼近。
商队妇人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下意识地想将阿弃往土炕更深的阴影里推,却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
阿弃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
那玄铁面具覆盖下的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仅露出的左眼在昏暗中沉静得骇人,方才那几乎将她撕裂的寒毒剧痛仿佛从未存在过——或者说,已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的意志强行镇压下去。她动作甚至称得上平稳,伸手抓过靠在炕边的那把琵琶,冰冷的指尖拂过琴弦,发出几声低哑不成调的嗡鸣。
“大娘,”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丝奇异的、被金属滤过的嗡声,却异常镇定,“开门。”
妇人惊得几乎跳起来:“姑娘!你疯了!他们……”
“开门。”阿弃重复道,目光仍定定地看着那扇随时可能被踹开的破门,“让我来。”
那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是经历过极致的毁灭后淬炼出的死寂与疯狂交织的产物。妇人被慑住了,哆哆嗦嗦地挪过去,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冷风裹着几个披甲持刀的兵士瞬间涌入,本就狭小的土屋顿时显得拥挤不堪。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最后定格在土炕上那个抱着琵琶、半脸覆着诡异玄铁面具的身影上。
“藏了什么人?统统滚出来!”队正厉声喝道,手按在了刀柄上。
商队妇人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阿弃却在这时,轻轻拨动了琴弦。
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刺耳。但在死寂的屋内,这声响突兀得让所有兵士都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她身上。
“军爷辛苦,”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嘶哑,却硬是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媚意,“漠北苦寒,奴家身无长物,唯有一曲,可慰风尘。”
那队正眯起眼,上下打量她。琵琶、女子、覆面……组合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他狐疑地向前逼近一步,鼻翼翕动,似乎想闻出什么可疑的味道:“摘下面具!”
阿弃抱着琵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泛白。那冰冷的玄铁边缘硌着她的伤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提醒着她此刻的险境和绝不能暴露的容颜。
她非但没有摘下面具,反而微微侧身,将琵琶更完整地抱入怀中,指尖再次撩过琴弦。这一次,流出的不再是杂音,而是一段极其哀婉缠绵的异域曲调,如泣如诉,带着漠风刮过沙砾的苍凉,又隐含着某种勾人心魄的靡靡之音。
曲调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住了屋内的紧张气氛。几个兵士的眼神渐渐变了,那队正按着刀柄的手也微微松弛下来。边关苦寒,娱乐匮乏,这般带着异域风情的乐音对他们有着原始的吸引力。
队正又逼近了一步,几乎能闻到阿弃身上金疮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的味道。他眼底的疑窦再次升起。
就在他嘴唇翕动,似乎要再次厉声命令摘下面具的刹那——
“铮!”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破音骤然炸响!
是阿弃手下的一根琴弦猛地崩断!断弦如同淬了毒的银蛇,在空中猛地一颤,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携着凄厉的余音,猛地扫过离得最近的队正的咽喉!
队正脸上的横肉瞬间凝固,瞳孔急剧放大。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一道极细的血线便在他喉间浮现,随即猛地迸开!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阿弃冰冷的玄铁面具上,沿着光滑的表面缓缓滑下,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向后倒去,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
屋内的其他几个兵士完全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毙命的队长,大脑一片空白。
而阿弃,甚至没有去看那倒下的尸体。
在断弦的余音尚未彻底消散的瞬间,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猛地一抖!那崩断后仍连在琴轸上的半根琴弦,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毒蛇信子,在她五指极其精妙迅捷的勾、拉、弹、拨之下,再次发出凄厉的尖啸!
“咻——噗!”
弦影闪过,精准地掠过左侧一个刚刚反应过来、正要抽刀兵士的颈侧。血光再现!
几乎同时,她的左手猛地一拍琴箱!巨大的琵琶嗡鸣声中,隐藏在琴箱某处的机关被触动,一蓬极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迎面扑向右边另一个兵士的口鼻!
那兵士下意识吸了口气,瞬间双眼暴突,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窒息声,脸色迅速变得青紫,软软倒地。
转瞬之间,三人毙命!
最后一名兵士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想往外逃。
阿弃眼中寒光一闪,抱着琵琶猛地向前一倾,右手五指狠狠抓住剩余的所有琴弦,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地一拉一放!
“嗡——噗嗤!”
数根琴弦同时割裂空气,如同数把无形的薄刃,齐齐没入那逃兵的后心!
逃兵的动作僵在原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几点血红,然后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死寂。
土屋内只剩下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羊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商队妇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捂着嘴,惊恐万状地看着炕上那个抱着琵琶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阿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琴弦的手。她的指尖已被坚韧的琴弦割破,鲜血淋漓,顺着指尖滴落在暗色的琵琶面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她低头,看着那把琵琶。断了一根弦,其余几根也沾满了血污,琴颈、面板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猩红。这把曾弹出过清丽婉转江南小调的乐器,如今成了一件彻头彻尾的凶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嗅觉,面具下的脸颊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寒意顺着骨髓爬行。
她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和身体的颤抖。
目光扫过地上四具形态各异的尸体,最后落在那最初被断弦割喉的队正身上。他腰间的令牌跌落在地,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俯身,用未染血的手背拾起那枚令牌和钱袋,看也未看,塞入怀中。
然后,她看向吓瘫的妇人,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收拾干净。把他们身上的财物拿走,尸体处理掉。”
妇人如梦初醒,连滚爬带地点头。
阿弃不再看她,抱着那把染血的琵琶,一步步走下土炕。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每走一步,都感觉脸上的面具更沉一分,那寒意更刺骨一分。
她走到门口,漠北夜间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一些屋内的血腥,却让她感到一种从内到外的冷。
村落似乎暂时恢复了寂静,远处的狗吠声也停歇了。方才的动静似乎并未惊动更远处的人。
但真的结束了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又看看怀中这把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琵琶。
断弦杀人,粉末毒杀……这绝非寻常乐伎所能为。这把琴,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那琴箱中激射出的粉末又是什么?为何那兵士吸入即亡?
而自己……方才那几乎是本能般的、精准狠辣的杀戮技巧,又从何而来?仿佛那些动作早已刻入了骨髓,只在生死一瞬被激发。
她究竟是谁?除了是云家遗孤,除了曾被沈砚推落悬崖,她破碎的记忆深处,还埋藏着怎样陌生的、令人恐惧的过往?
冷风吹过,扬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冰冷的玄铁面具。
阿弃猛地收紧抱着琵琶的手,指腹的伤口被按压,传来清晰的刺痛。
她缓缓抬起头,仅剩的左眼望向漆黑无际的漠北荒野深处,那里仿佛有更多未知的危险和谜团,正如这深沉的夜色,无声地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