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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从一片黏稠的、冰冷的泥沼里艰难浮上来的。每一次试图凝聚思维的尝试,都像被沉重的钝器敲打,带来颅骨深处沉闷的嗡鸣和撕裂般的痛楚。云知微的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尖锐的刺痛。鼻腔里率先捕捉到的,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膻气——那是劣质羊皮混合着陈年汗垢、油脂腐败后的恶臭,几乎凝成实体,堵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紧随其后的,是另一种更熟悉、更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薄薄的囚衣,扎进皮肉,直透骨髓。这冷与水牢里那种污浊的、带着铁锈味的阴湿不同,它更干燥,也更凛冽,带着一种荒野的粗粝,是能把血液都冻成冰碴子的那种冷。

她终于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血翳。短暂的眩晕过后,眼前的景象才如同被水晕开的墨渍,缓慢地、艰难地拼凑成型。

不是水牢。

这是一个极其低矮、极其狭窄的破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由粗糙石块和泥巴草草垒砌而成的洞穴。屋顶是歪斜的、腐朽的椽木搭着厚厚的、早已失去弹性的干草,几缕惨淡的月光和寒风正从那些巨大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灌入,在地面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墙壁是粗糙的、凹凸不平的石块,缝隙里塞着枯草和泥巴,却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冷风。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变和牲口粪便混合的呛人气息。她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硌得骨头生疼。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双脚炸开!那痛楚尖锐而绵长,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正沿着她的脚趾、脚踝、小腿一路向上穿刺,同时又被包裹在一种沉重的、冰冷麻木的僵硬感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她看到了自己的脚。

那双曾经白皙、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脚,此刻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紫色,紧绷得几乎要裂开。脚趾关节处,尤其是小指和无名指根部,皮肤已经彻底溃烂,翻卷着,露出底下惨白泛黄的腐肉和黄绿色的脓液,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脓液还在缓慢地渗出,粘在肮脏的草垫上。每一次哪怕最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那些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阵令人眼前发黑的锐痛。更可怕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整个脚掌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冰冷麻木,而那剧痛正是从这麻木的深处钻出来的,啃噬着神经。

水牢……生锈的铁钩……穿透肩胛的沈砚……那戛然而止的咒骂……“他背上……那幅……”

昏迷前最后捕捉到的、带着无尽惊惧的只言片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回脑海,狠狠咬噬着她的意识。心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的绞痛。沈砚!他怎么样了?那穿透身体的生锈铁钩!还有那钩子上摇晃的半枚青铜铃铛!狱卒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话……那幅什么?!

恐惧和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焦虑瞬间攫住了她,压过了脚上的剧痛。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哪怕爬,也要爬出去弄清楚。但身体虚弱得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每一次用力都换来剧烈的喘息和更深的眩晕。脚上的溃伤被牵动,脓血渗出更多,粘腻冰冷的触感和钻心的痛楚让她瞬间脱力,重重跌回冰冷的草垫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呃……”她痛苦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来。

就在这时,破屋那扇歪斜的、勉强能称作门的木板被推开一条缝,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侧着身子挤了进来,动作迟缓而僵硬,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迟缓。月光短暂地照亮了那张脸——沟壑纵横,皮肤是长期曝晒和污垢混合的深褐色,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树皮。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几乎看不到眼白,只有一片沉滞的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露出零星几颗发黑的残牙。他穿着同样破旧肮脏的皮袄,散发着浓重的膻味。

是看守这片破窝棚的哑奴,一个被割去了舌头的流放老犯。他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边缘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浑浊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液体,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和腐烂物的怪异气味。

哑奴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落在云知微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又缓缓下移到她那双肿胀溃烂的脚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死寂,仿佛看到的不是活人的痛苦,而是一件破败的、即将被丢弃的物品。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走到云知微身边,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陶碗放在她头边的地上。浑浊的液体在碗里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干草上。他没有再看云知微,仿佛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任务,又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拖地挪了出去,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破屋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寒冷。只有云知微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以及屋顶破洞灌入的寒风呜咽。

那碗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就在眼前。是药?还是某种羞辱?她看着那浑浊不堪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搅。脚上的剧痛和冰冷的麻木感交织着,一阵阵袭来,让她浑身发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尊严在极致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知道沈砚死活、不能解开那半枚青铜铃铛和狱卒未说完的话之前死掉!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她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抓住那个冰凉的陶碗边缘。碗很粗糙,边缘的豁口几乎要割破她的手指。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将那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浑浊液体凑到嘴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灌了一大口下去!

“呕——!”

那液体一入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霉烂、苦涩、腥膻和某种腐败味道的冲击力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涌上喉咙!她猛地侧过头,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刚刚喝下去的那一口几乎全数吐在了冰冷的草垫上,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痉挛和苦涩的胆汁味道。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和食道被那恶心的味道灼烧得生疼。碗里剩下的液体还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她看着它,眼中充满了厌恶和绝望。这根本不是药,是毒!

就在她因剧烈的恶心和呕吐而蜷缩身体,手无意中挥动时,指尖猛地碰到一个硬物。那东西就在她刚刚呕吐污秽的草垫旁边,被肮脏的干草半掩着。

她下意识地拨开那些湿冷的、沾染了呕吐物的干草。

一个罐子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小的、圆肚细颈的陶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是随手丢弃的垃圾。罐身糊满了干涸的泥点和某种深褐色的污渍,显得极其肮脏。罐口用一块同样污糟的、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塞着。最引人注目的是罐子表面覆盖着大片大片、厚厚的霉斑。那些霉斑呈现出一种陈旧的、令人不适的黄绿色、灰黑色,层层叠叠,如同溃烂的皮肤上滋生的苔藓,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和暗红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一种腐朽、衰败、不祥的气息。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是那个哑奴掉的?还是……别人?

云知微看着这个布满霉斑的肮脏小罐,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它散发出的那种陈年霉变、潮湿阴冷的气味,和刚才那碗“药”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几乎要让她再次呕吐。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不再理会这个肮脏的垃圾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固在罐口那块塞着的破布上。

那块布……颜色灰败,边缘毛糙,沾满了污垢和可疑的深色斑点……但它的质地……还有那极其边缘处,几乎被霉斑完全覆盖的一点细微的、褪色的蓝色花纹……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蒙尘的角落!

那是……很多年前,在将军府那个栽满海棠花的小院里。少年沈砚又一次带着满身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翻墙溜进来找她。他那时刚在演武场与人动了真格,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她气他不爱惜自己,却又红着眼眶,一边骂他一边翻箱倒柜找药。最后,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水蓝色、绣着银线小海棠的崭新手帕撕了,给他草草包扎止血……少年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亮得惊人,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痞笑,盯着她因为生气和心疼而泛红的脸颊……

那条水蓝色的、带着她闺阁气息的帕子……

云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瞬间停滞!她死死地盯着罐口那块肮脏不堪的破布,瞳孔急剧收缩!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点褪色的、几乎被污垢和霉斑吞噬殆尽的蓝色花纹……那被撕扯过的、毛糙的布边……那隐隐残留的、属于她过去熟悉无比的丝质触感……

一股混杂着剧痛、荒谬、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惊悸,如同冰锥般狠狠凿穿了她的心脏!比脚上的溃烂更痛,比灌下那恶臭液体更令人窒息!她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个布满霉斑、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陶罐。

指尖触碰到罐身。冰冷、粗糙、粘腻。那些厚厚的霉斑仿佛有生命般吸附在陶土上。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罐口那块破布上,指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轻微地,试图拨开那点被霉斑覆盖的蓝色花纹边缘……

就在这时!

“砰!”破屋那扇歪斜的木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狠狠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瞬间吹灭了角落里那点本就微弱的、不知何时燃起的油灯残焰!破屋内仅存的光源只剩下屋顶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将闯入者的身影拉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扭曲狰狞。

是那个狱卒头子!他脸上横肉跳动,带着被酒气和暴戾浸透的赤红,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蜷缩在地上的云知微,以及她手边那个布满霉斑的陶罐!

“好啊!小贱人!”他粗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和残忍,“老子就知道!果然藏了东西!给老子搜!连人带罐子,拖回刑房!老子倒要看看,这腌臜罐子里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还是通敌的密信!”

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云知微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只粗糙油腻的大手已经粗暴地抓住了她沾满污秽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则猛地抓向地上那个布满霉斑的小陶罐!

“不——!”云知微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绝望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罐子!

混乱!撕扯!肮脏的干草被踢飞!布满霉斑的陶罐在争夺中被猛地撞倒,骨碌碌滚向墙角!

“哗啦——!”

罐子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厚厚的、黄绿黑灰交织的霉斑碎片随着罐子的碎裂四散飞溅!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陈旧霉味混合着某种极其苦涩的草药粉尘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和弥漫的粉尘而顿了一瞬!

云知微被狠狠掼在地上,额头撞到坚硬的地面,眼前金星乱冒。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抬起头,在弥漫的、带着浓重苦涩霉味的粉尘中,借着惨淡的月光,绝望而惊恐地看向墙角那堆碎裂的陶片和散落一地的、厚厚的霉斑……

就在那片狼藉之中,在碎裂的罐底内壁,一块巴掌大小、被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霉斑完全覆盖的区域,在月光下隐约显露出一种异样的轮廓——那不是陶土本身的纹路,那轮廓边缘锐利,带着一种人工雕琢的、极其规则的几何棱角!更诡异的是,那覆盖其上的厚厚霉斑,在月光映照下,竟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类似某种复杂地形图的蜿蜒纹路!

霉斑……地形图……流放岛……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云知微混乱的脑海!她猛地想起第一部分大纲里那个被忽略的伏笔——“霉斑拼出流放岛地形”!

难道……?!

然而,不等她看清,更不等她思考,一只沾满污泥和雪水的沉重靴子,已经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踩踏下来!

“砰!”

碎裂的陶片在那只靴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化为齑粉!那块布满诡异霉斑轮廓的罐底残片,连同上面那层厚厚的、可能隐藏着惊人秘密的霉斑地形图,在冰冷的月光下,被彻底碾进了肮脏的泥地和破碎的陶土之中,消失不见!

狱卒头子狞笑着,靴子用力在那一小片狼藉上碾了又碾,仿佛在碾碎一只臭虫。他啐了一口,一把揪住云知微的头发,将她如同破布般从地上粗暴地拖拽起来。

“带走!”他恶狠狠地咆哮,唾沫星子喷在云知微冰冷的脸上。

她被两个狱卒粗暴地架起,双脚溃烂处拖在地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被拖向门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雪。她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堆被彻底践踏成泥的碎片和霉斑,心脏沉入冰窟。

就在她的身体被拖出门槛,即将彻底没入外面更浓重的黑暗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在那破屋最深处、堆满废弃杂物的黑暗角落里,靠近冰冷石壁的地面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金属反光一闪而逝。

那形状……像极了半枚残破的、边缘不规则的……铜钱?又或者……是半枚青铜铃铛留下的印痕?

这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未解的谜团,随着她被拖入刺骨的寒风与漫天雪沫之中,一同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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