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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尖利地刺破地窖的死寂。灯笼昏黄的光晕堪堪停在云知微蜷缩的角落边缘,吝啬地不肯再前进一步,却足以照亮她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狰狞的血痕,以及脚边泼洒的污浊粥液和沾着泥泞的粗陶破碗。

“脏东西?” 云知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咙撕裂的痛楚。她猛地抬起脸,迎向门口那道审视的、带着恶意的目光。黑暗是她的掩护,也是她的铠甲。脸上的泥污和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恨,是嘲弄,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地窖里,最脏的……难道不是你主子的心肠?” 她刻意将那只染血的手臂往阴影里缩了缩,仿佛要藏起那自刻的“庚辰”,又像是被刺中痛处。

青霜脸上的冷笑僵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愠怒取代。她提着灯笼,往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光晕终于向前推进,贪婪地舔舐着云知微脚边那片狼藉的区域,仔细搜寻着每一寸泥泞和碎石缝隙。

“牙尖嘴利!” 青霜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威胁的意味,目光如同探针,“可惜,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小姐如今连这地窖里的耗子都不如。耗子还知道偷点残羹冷炙活命,小姐倒好,放着现成的‘猪食’不吃,倒有闲心玩起自残的把戏?” 她的视线在云知微手臂的血痕和那碗打翻的粥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云知微紧握的拳头上——那里面,攥着沾污的纸片。

云知微的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嵌入血肉。她能感觉到青霜目光的聚焦点。不能让她发现!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引开,用尽力气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怎么?沈砚的一条狗,也配来管我吃不吃东西?还是说……你主子嫌我死得太慢,派你来催命?”

“你!” 青霜被激得脸色发青,提着灯笼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脸上重新浮现那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小姐这张嘴,迟早要惹祸上身。奴婢只是好心提醒,这地窖……可不是什么善地。尤其到了后半夜,寒气蚀骨,能活活把人冻成冰雕!”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云知微单薄破旧的靛青棉衣和裸露在外的、带着血痕的手臂,“小姐这细皮嫩肉,又有伤,怕是熬不过几晚。”

寒意仿佛应和着青霜的话语,骤然加剧。云知微裸露的手臂皮肤瞬间绷紧,针扎似的刺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开。膝盖处,白日里被沈砚拖拽时擦破的伤口,在持续的冰冷和湿气侵蚀下,早已麻木的痛感此刻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丝丝缕缕地啃噬神经,带着一种肿胀的、深入骨髓的酸胀。更可怕的是脚趾和手指尖,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一种木然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僵硬,每一次试图蜷缩,都带来迟钝而沉重的阻力。

青霜满意地看着云知微细微的瑟缩,唇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快意。她不再搜寻地面,似乎确信那“脏东西”不在明处。她提着灯笼,缓缓绕着云知微所在的角落踱了半步,昏黄的光线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冰冷凹凸的土墙、布满碎石的地面,以及云知微愈发苍白的面颊。

“说起来,” 青霜的声音忽然放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探究的意味,“小姐可知道,为什么大人要把您关进这地窖?真的仅仅是因为您忤逆了他?”

云知微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青霜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带着诡异的回响:“这地窖啊……可有些年头了。听说,还是老侯爷在的时候挖的。庚辰年……” 她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云知微紧绷的心弦上!“庚辰年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雪下了整整一个月,封了门。”

庚辰年!

云知微攥着纸片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心脏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来了!她果然知道!她提起这个年份绝非偶然!

青霜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锁住云知微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放过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涛骇浪。她满意地继续,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阴冷:“那年冬天,府里死了人。就在这地窖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欣赏云知微骤然屏住的呼吸,“死的……是大人的生母,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妾。”

沈砚的母亲?死在这地窖里?庚辰年?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云知微混乱的脑海!她脑中瞬间闪过那药罐底部的刻字“微微 庚辰年”,闪过《织经》残页角落的朱砂批注……难道都与此有关?

“怎么死的?” 云知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她问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这无疑暴露了她对这个信息的极度在意。

青霜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冻死的。”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如同毒蛇吐信,“活活冻死的。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像块冰坨子。”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扫过云知微单薄的身影和她手臂上的伤痕,“小姐,您说巧不巧?也是庚辰年,也是这地窖,也是这冻死人的天气……大人把您关进来,这心思……啧啧。” 她摇着头,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恶毒的暗示。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地窖的阴冷更刺骨百倍,瞬间攫住了云知微的心脏!沈砚的母亲……被冻死在这地窖里……庚辰年!他把自己丢进来……是为了什么?报复?迁怒?还是……一种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重温”?

恨意在翻涌,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荒谬感。她仿佛看到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如同当年注视着他母亲走向死亡一般!这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 云知微喉咙发紧,想问“他那时多大”,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大人那年才多大?” 青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飘飘地接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怜悯(或者说是对沈砚的某种阴暗揣测),“不过八九岁吧?听说,是他亲自发现的……啧啧,小小年纪,推开这地窖的门,看见自己的亲娘冻成了冰雕……那场面,想想都瘆得慌。” 她啧啧两声,仿佛在回味一个极其精彩的故事,“打那以后,大人就最恨冬天,也最恨这地窖。平日里,这地方锁得死死的,谁也不让靠近。今天……可真是破例了。”

八九岁……亲眼目睹母亲冻死……在这地窖……

云知微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推开这扇门,看到自己母亲冻僵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场景。那该是何等灭顶的绝望和寒冷?那寒冷是否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将他变成了如今这副冰冷坚硬的模样?他对她的冷酷,将她丢进这活人墓穴,是否……也掺杂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源自那个庚辰年冬夜的疯狂与绝望?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疯狂冲撞。对沈砚的恨意,第一次被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刺痛所覆盖。不是同情,而是某种物伤其类的、被巨大黑暗裹挟的窒息感。

“所以啊,” 青霜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回,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小姐,听奴婢一句劝。别犟了。活着,比什么都强。这冻伤的滋味可不好受,一旦溃烂流脓,神仙也难救。” 她说着,竟从宽大的袖袋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的、极其粗陋的小陶罐,随手丢在云知微脚边泼洒的粥液旁。

小陶罐在泥地上滚了半圈,停下。罐口没有封严,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劣质动物油脂的古怪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喏,冻疮膏。” 青霜的语气带着施舍般的轻蔑,“府里下人们用的粗货,总比没有强。小姐金尊玉贵的身子,将就着用吧。” 她的目光最后在云知微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她掌心里藏着的东西。然后,她缓缓后退,灯笼的光晕随之移动,将她的身影再次投向凹凸的土墙,拉长扭曲。

“小姐,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冰冷的话,青霜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无情吞噬,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如同丧钟。

地窖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寒冷和死寂。只有那股劣质冻疮膏的刺鼻气味,霸道地钻进云知微的鼻腔,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云知微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冰雕,僵硬地蜷缩在角落。青霜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她的意识。

庚辰年冬夜…冻毙的生母…八九岁的沈砚…亲手推开这扇门…

“破例了…” “最恨这地窖…”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以为沈砚的冷酷是出于权势的算计、刻骨的仇恨,却从未想过,那冰层之下,或许也冻结着一段如此黑暗、如此绝望的童年创伤。他将她丢进这里,是否真的是为了让她体验他母亲当年的绝望?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病态的重演?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海漩涡,几乎要将她撕碎。手臂上刻下的“庚辰”二字在寒冷中隐隐作痛,与青霜口中那个年份残酷地重叠。她下意识地、近乎痉挛地收紧了握着纸片和那枚冰冷硬物的拳头,仿佛那是仅存的浮木。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难以忍受的剧痛猛地从左脚小趾传来!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呃!” 云知微痛得浑身一抽,闷哼出声。

冻伤!

青霜那恶毒的预言瞬间应验!麻木的脚趾在短暂的、令人心悸的“苏醒”中,爆发出了撕裂般的痛楚!那痛感迅速蔓延,从脚趾窜到脚踝,整只左脚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搅动!紧接着,是右脚,然后是手指……麻木的僵冷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地狱烈火般的灼痛!

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棉衣内衬,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更深的寒意。她试图活动脚趾,减轻那可怕的灼烧感,但每一次微小的牵扯,都换来更剧烈的痛楚,如同伤口被反复撕开,撒上盐粒!

冷热两种极致的痛苦在她身体里疯狂拉锯、撕扯。地窖的寒气无孔不入,贪婪地汲取着她本就微弱的热量,而冻伤处却像着了火,灼烧着她的神经。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干涸的泥地上无声地痉挛、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裂般的灼痛才稍稍缓和,变成一种持续的、深入骨髓的酸痛和肿胀感。脚趾和手指仿佛都肿大了一圈,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的胀痛。

黑暗和寒冷是永恒的酷刑。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开始模糊、飘散。青霜的话,沈砚咳血的脸,护膝里的血布,前朝军旗的纹样,药罐底部的刻字……还有那个庚辰年冬夜,小小的沈砚推开这扇门的景象……无数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疯狂闪烁、交织、扭曲,如同一个光怪陆离又冰冷刺骨的噩梦。

“…别信他咳血…” 黑暗中,似乎有一个极细、极飘渺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庚辰…” 另一个声音在回应。

“…冻死的…像冰坨子…” 青霜那刻薄的声音在狞笑。

“…娘…”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孩童哭腔的啜泣声,不知从哪个记忆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云知微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混乱的幻听。是冻糊涂了吗?还是……这地窖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沈砚母亲的……亡魂?这个念头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比任何冻伤更刺骨。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伸向脚边那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粗陶小罐——青霜丢下的冻疮膏。即使是毒药,她也需要一点东西,哪怕只是心理上的慰藉,来对抗这无休止的折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罐身。

就在她试图抠开那简陋的罐塞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就在她身下的冻土之中响起!

云知微的动作骤然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是幻听!

那声音如此真切,带着一种冰层不堪重负、即将崩裂的脆弱感!

紧接着,又是一声!

“咔嚓……哗啦……”

这一次更清晰!伴随着细碎的、如同冰晶滚落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下这片冰冷坚硬的冻土深处……碎裂了?移动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沈砚的冷酷、比冻伤的痛苦更甚!她猛地低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看”向身下的地面。是冻土开裂?还是……这地窖里,真的埋藏着什么?与那个庚辰年冬夜有关的……东西?

沈砚母亲的……尸骨?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她自己粗重、恐惧到变形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那冰层碎裂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幻觉吗?是冻僵濒死的错觉吗?

云知微蜷缩在墙角,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筛糠般抖动着。她不敢再动,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死死屏住。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仿佛能感觉到有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正从她身下那片冻土深处……无声地渗透出来,缠绕上她的脚踝,一点点向上蔓延……

就在这时,那孩童般微弱、带着无尽委屈和恐惧的啜泣声,再次幽幽地、清晰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娘……好冷……砚儿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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