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蓓僵硬地点点头,失魂落魄地朝着书房走去。刚才那点因为父亲“可能”妥协而产生的虚幻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怨怼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决心。
他走到书房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母亲严厉却又不失关切的训斥声,还有一个稚气的、带着哭腔的辩解声。他没有进去,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外,心里的决定却更加坚定:他们越是忽视他、反对他,他就越要证明给他们看!
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立刻关上门,拨通了由美子的电话,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由美子,跟你父亲说,就按他说的计划办!以我的名义发请柬!越快越好!”
---
几天后,一场以上海周家二公子周蓓名义发出的“订婚宴”邀请,悄然送达了上海滩数位有头有脸的商界人士手中。请柬设计精美,措辞考究,落款是周蓓与樱井由美子的名字,宴会地点定在了外滩一家极负盛名的顶级餐厅包场。
收到请柬的人无不感到诧异,但鉴于周家的地位,多数人还是将其视为周家默许的信号,纷纷表示会准时出席。消息自然也很快传到了周志远和张晓云的耳中。
书房内,周志远看着手中那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订婚请柬”副本,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张晓云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发颤:“他……他怎么敢!他这是想逼死我们吗?拿着周家的名头在外面这样胡作非为!还要请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周家的脸往哪儿搁!”
周志远将请柬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沉默了几秒,眼神冰冷锐利:“他不是想请吗?好。我们就去。”
张晓云愕然地看着丈夫:“志远?你……你真要去?你去干什么?难道真要答应他们?”
“答应?”周志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去,是为了亲自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被蒙在鼓里的人,周家,绝不会接受这样一场儿戏!更不会接受一个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的家庭!”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要去亲手终结这场闹剧,在所有人面前,表明周家的态度。
张晓云看着丈夫冰冷的脸,明白了他的决心,虽然觉得此举太过激烈,可能会让儿子更加难堪和叛逆,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沉重地点了点头。
---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宴会当天下午,周志远和张晓云已经准备出发前往餐厅时,一个急促的电话打到了张晓云的手机上。
来电显示是她的弟弟张强。
张晓云心头莫名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接起电话:“喂,小强?”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张强焦急万分、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姐!姐!爸……爸他突然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已经叫了送到县医院了!医生正在抢救,说……说情况很危险……姐,你们快回来吧!爸可能……可能……”
后面的话张晓云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机差点滑落在地。父亲已经八十多岁高龄,身体一向不算硬朗,突然晕倒送进县医院抢救……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怎么了?!”周志远看到妻子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急声问道。
“爸……我爸……”张晓云抓住丈夫的手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语无伦次,“晕倒了……在医院抢救……小强说很危险……志远,我们要马上回去!马上!”
周志远的心也猛地一沉。岳父虽然常年住在浙江老家,但对他们夫妇一直很好,老人年事已高,这突然病危,于情于理,他们都必须立刻赶回去!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做出决定:“好!我们马上走!我让老陈立刻备车!你现在就给小强回电话,告诉他我们最快速度赶回去!让他无论如何保持联系,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们!”
至于那个什么“订婚宴”……此刻在至亲可能永别的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无足轻重。
周志远甚至没有心思再去想那个逆子和那个日本女孩。他一边扶着几乎软倒的妻子,一边迅速拿起电话安排行程、联系医院专家、准备可能需要的资源,雷厉风行,但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沉重的忧虑。
黑色的宾利慕尚再次疾驰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开往繁华的外滩,而是向着浙江老家的方向,带着焦急与担忧,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而那场精心策划、试图借势逼宫的“订婚宴”,此刻已然开席。华丽的包厅内,宾客陆续到来,周蓓和盛装打扮、笑容温婉的由美子,以及志得意满的樱井隆一郎,正站在门口迎宾。他们还在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两位最重要人物的到来,期待着“既定事实”的发生。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等待的人,早已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踏上了完全相反的旅程。他们精心布置的舞台,注定缺少了最重要的观众,而这场闹剧,也将在缺席的审判中,走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结局。黑色的宾利慕尚在夜色中疾驰,车轮碾过通往浙江县城的高速公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嗡鸣。车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张晓云靠在丈夫肩头,身体微微发抖,眼泪早已浸湿了周志远昂贵的西装外套。她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着,始终停留在与弟弟张强的通话界面,仿佛这样就能离父亲更近一点。周志远一手揽着妻子,面色沉凝,另一只手不断地看着腕表,计算着路程。女儿周雨坐在对面,红着眼圈,无声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
突然,张晓云的手机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车厢内格外刺耳。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几乎是惊恐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弟弟”两个字。
周志远沉稳地按下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先是一段压抑的、沉重的沉默,然后传来张强嘶哑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姐……姐……爸……爸他……走了……”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张晓云所有的侥幸和支撑。她猛地瞪大眼睛,瞳孔涣散,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死死抓住周志远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仿佛那是她在无尽冰冷海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周志远的心也狠狠一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沉痛的红。他用力回握妻子冰冷颤抖的手,对着电话沉声道:“小强,我们快到了。稳住,照顾好妈。”
“姐夫……你们……快点……”张强的声音破碎不堪,再也说不下去,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其他亲属压抑的哭声和混乱的背景音。
电话挂断。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晓云极力压抑却最终失败的、破碎的呜咽声。周志远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无声地给予着支撑。
“老陈,再快一点!”周志远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司机老陈重重地点了下头,油门深踩,车辆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夜色,向着县医院的方向飞速驶去。
当车子终于嘶吼着冲进县医院简陋的院子,还没停稳,周志远便扶着几乎虚脱的张晓云冲下了车。周雨紧跟在后。
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绝望和悲伤的气息。张家的一些近亲已经赶到了,聚在一起,女眷们低声啜泣着,男人们则面色沉重地蹲在墙边。
张强看到姐姐姐夫,立刻踉跄着迎了上来。这个年近五十、平时在公司里也是独当一面的汉子,此刻眼圈红肿,脸上满是泪痕和疲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抹了把脸,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晓云挣脱开丈夫,跌跌撞撞地扑向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位穿着白大褂、神色疲惫而沉重的医生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认识周志远(周志远曾为县医院捐赠过医疗设备),看到他,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周先生,周太太,节哀。老爷子是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送来的时候已经……我们尽力了,真的非常抱歉。”
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熄灭。
张晓云发出一声哀恸至极的呜咽,身体一软,就要瘫倒在地。周志远和周雨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周志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对医生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辛苦了,谢谢你们。”
他扶着妻子,在张强的引导下,走进了抢救室。
病床上,白色的被单覆盖着一个瘦削的轮廓。张晓云颤抖着手,轻轻掀开被单一角,父亲张大山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露了出来,仿佛只是睡着了。这位勤劳了一生、沉默寡言的老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爸——!”张晓云终于崩溃,伏在父亲尚且温热的身体上,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尽悔恨和悲痛。
周志远站在一旁,红着眼圈,默默地看着岳父的遗容,心中亦是酸楚难当。他轻轻抚摸着妻子剧烈颤抖的背,无声地陪伴着。
病房角落里,张晓云的母亲,年迈的李桂香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老伴的名字,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几个亲戚在一旁不停地安慰着。
而张强,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没有像姐姐那样嚎啕大哭。他只是靠墙站着,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男人的悲痛,往往沉默如山崩,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
上海瑞金医院VIp病房内。
周健正靠着床头,和张念安说着话,气氛温馨。这时,周志远留在上海助理的电话打到了张念安这里。
张念安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捂住话筒,难以置信地看向周健,声音发颤:“周健……是……是李助理……他说……外公……外公在老家……突然去世了……”
周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坐直了身体,牵扯到胸口的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却仿佛毫无察觉。
“你说什么?!外公……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惊和巨大的悲痛。
“是……伯母和伯伯已经赶回去了,刚到的医院就……”张念安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周健愣了几秒,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剧烈得让旁边的监控仪器都发出了警报声。
“周健!你干什么!你的伤还没好!”张念安吓得赶紧拦住他。
“放开!我要回去!我要回张家村!我要见外公最后一面!”周健的情绪异常激动,眼圈瞬间红了,挣扎着就要去拿外套。那是从小疼爱他的外公,是会在夏天给他编蝈蝈笼、冬天给他捂手脚的外公!他怎么能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
“你这样怎么行?路上颠簸,你的伤口会裂开的!”张念安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哭着劝道。
“我不管!我必须回去!”周健几乎是低吼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和失控,“快!念安,打电话给陈叔!让他立刻给我安排车!最快的车!我要马上走!”
看着周健通红的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切的痛苦,张念安知道拦不住他了。她流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氏庄园管家的号码。
周健靠在床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疼痛和心里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额头沁出冷汗。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远方那个浙东小村庄里亮起的昏黄灯火和弥漫的悲伤。
最后的告别,他绝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