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谷雨。
上林苑冰雪初融，草木生发，正是围猎的好时节。
旌旗如林，绵延十里。
刘彻一身玄色骑装，策马于队伍最前，龙骧虎步，天子威仪尽显。
“卫青，你记得上一次上林苑狩猎是什么时候吗？”
他的身侧，是一脸沉静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回陛下，已有好几载了。”
卫青目光虽然在前方，余光却注视着身后的两个外甥。
一个是跟在卫青身后，跟着年仅十一岁，同样一身劲装的太子刘据。
另一个便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只是今日的他，周身的气息比往日更加内敛。
像一柄藏入了鞘中的绝世凶器，看似平和，锋芒却足以割裂空气。
“此番我大汉与乌孙联姻，咱们今年备战一年，明年开春即可开拔。”
卫青身后的刘据，骑在马背上聚精会神的听着刘彻在前面和卫青的一言一语。
“打江山的事情，就得我们这一代来完成。”
刘彻话音刚落。
“可，儿臣听桑先生说，打仗就是烧钱的。”
刘据鬼使神差的插了一句。
“太子，你是觉得父皇打仗错了？”
刘彻面色微沉，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陛下，太子殿下尚且年幼，不过是跟着先生学到哪就到哪。等他长大，定能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卫青拉了一下刘据坐骑的缰绳，立即为刘据找补了一句。
“罢了，太子以后能做个守成之君，也算百姓的福气。”
“前面就快到了。”
这话一出，一行人一片死寂。
沿途中，曹襄、李敢等人骑马簇拥在另一侧。
李敢的视线，不时如毒蛇般扫过霍去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而且挑衅的冷笑。
那流言，早已如野火般烧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看的，就是霍去病这头被拔了牙的猛虎，如何忍气吞声。
“去病。”
刘彻忽然开口，打破了行进中的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看那林子，有猛虎，亦有狡狐。为君者，当如何处之？”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这看似随意的提问，谁都听得出其中深意。
霍去病一夹马腹，坐骑走到与刘彻侧后而行。
他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如初。
“陛下，臣以为，虎，当纵其威，守我山林，慑服百兽。”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渗出一丝冰冷的铁屑。
“至于狐，若只偷鸡摸狗，尚可驱之。若欲借虎威、乱山林，坏了规矩……”
他微微偏过头，视线越过刘彻的肩，精准地落在了李敢的脸上。
“当杀之，以儆效尤。”
李敢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瞬，随即又涌上一股恼羞成怒的血色。
刘彻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声意味不明。
“哦？可若这狐，亦是林中一景，杀了，岂不可惜？”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之景，皆为陛下所有。”
霍去病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广袤的猎场，一字一顿。
“不缺这一只。”
刘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神色复杂难辨，终是哈哈一笑，马鞭向前一指。
“说得好！开猎！”
霍去病读懂了，他目光明显凛冽几分。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围场霎时沸腾，数千骑士如开闸的洪水，呼啸着涌入林中。
喧嚣声，呐喊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惊得飞鸟四起，走兽奔逃。
“驾！”
李敢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与不安，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要抢得头筹！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李敢，才是李氏一门的将门遗风，才是这猎场上的主角！
很快，一头体型雄壮、鹿角峥嵘的麋鹿慌不择路地从林间冲出，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好畜生！是我的了！”
李敢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大笑着，在颠簸的马背上迅速张弓搭箭。
弓如满月，箭在弦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箭功成，接受陛下赞赏、百官艳羡的场景。
然而，就在他即将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不是来自他的弓弦，而是来自他的身后！
那声音凄厉，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一道黑色的死亡流光，后发先至！
它的目标，看似是那头惊慌的麋鹿。
实则是麋鹿身后那个志得意满的猎人！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矢，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刁钻角度，越过数十步的距离，越过无数错愕的目光。
然后，精准无误地，穿过麋鹿的头颅，带着脱落的鹿角，从后方，二次穿透了李敢的咽喉！
“噗！”
一声沉闷的、血肉被洞穿的轻响。
李敢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染血的黑色箭簇，从自己的喉咙里狰狞地探出。
另一头，还带着鹿角，挂在刺在他的咽喉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漏风声。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和脖颈的伤口处喷涌而出。
他眼中的神采，如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
下一刻，他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从飞驰的骏马上栽了下来。
“砰——”
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茵茵绿草。
死不瞑目。
整个猎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喧嚣、呐喊、马蹄声……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数千双眼睛，骇然地看着这血腥而突兀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不远处。
那里，一个年轻的将军，正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
正是霍去病。
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仿佛刚刚射杀的，不是一位大汉的关内侯，不是一位朝廷命官。
而是一只真正的，微不足道的麋鹿。
“霍……去……病！”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牙缝中挤出的咆哮，打破了这片死寂。
曹襄恰好看到这一幕，立即大喊道：“你，你杀了关内侯！”
刘彻听到声音。
他的脸色，在短短瞬间，由震惊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一股滔天的震怒！
他猛地一夹马腹，坐下的大宛马发出一声嘶鸣，疯狂地冲到霍去病面前。
刘彻扬起手中的马鞭，鞭梢几乎要戳到霍去病的鼻尖，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霍！去！病！”
曹襄的声音尖锐，而又带着被吓傻的颤抖。
他压根没想过，霍去病会猖狂至此。
“你当着陛下的面，杀了朝廷命官！”
“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还有没有大汉的……”
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和曹襄的叽叽歪歪，霍去病瞪了曹襄一眼。
曹襄立即吓得识趣的闭嘴。
霍去病平静地看向刘彻，随后翻身下马。
将那张夺命的长弓，随手扔在了地上。
“噗通！”
他对着刘彻，对着那冲天的皇权，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辩解。
没有求饶。
更没有丝毫的畏惧。
只是缓缓抬起头，迎着刘彻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陛下。”
“臣，有罪。”
“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