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深秋。
椒房殿内,暖香沉浮。
铜镜前,大汉天子刘彻整理着冠冕,神情间隐着一丝躁意。
他的皇后卫子夫,正为他整理垂下的蔽膝玉佩,指尖微凉。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落入刘彻耳中。
“昭华的及笄礼,是国之大典。”
“礼成之后,您再去皇姊府上,方为周全。”
她不提那场为天子备下的献美传闻,只点出一个“礼”字。
刘彻从镜中看着那双过分平静的眼。
他记得,这双眼睛也曾为他盛满过破碎的星光。
心头莫名一滞,随即被帝王的冷硬覆盖。
“皇后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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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大典,钟鸣磬响。
卫长公主刘纁,一身朱红织金礼服,跪坐于殿中,少女的青涩已然褪尽,眉眼间一片沉静。
武将之列,霍去病穿着崭新的朝服,身形笔挺,却像一头被锁进华美囚笼的豹子,每一寸肌肉都透着不自在。
他的视线,如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牢牢锁在殿中那道身影上。
那是他的光。
轮到献礼,霍去病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锦盒,步履罕见地带着几分僵硬。
他走到刘纁面前,将锦盒递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给你的。”
刘纁抬眸,见他这副模样,眼底先是漾开笑意。
她打开锦盒。
下一瞬,笑容凝住。
盒中,静躺着一把匕首。
匈奴王族的佩匕,玄铁所铸,匕柄镶嵌的狼眼石,闪烁着幽冷的微光。
一股极淡的血腥气,若有似无。
“长安,比沙场更要命。”
霍去病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防身。”
刘纁又气又想笑。
旁人送的无不是钗环珠玉,唯独他,送来一把刚饮过血的刀。
她美目圆瞪,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嗔道。
“木头!”
可那眼底怎么也藏不住的甜意,几乎要溢出来。
典礼继续。
加冠,诵祝祷之词。
刘彻亲自为爱女戴上金步摇,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和。
仪式即将礼成,殿内气氛渐趋和缓。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将安然度过时——
“陛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冰锥破开暖融融的空气。
平阳长公主刘莘,身着金丝鸾鸟盛装,莲步轻移,自列中走出。
她对着御座上的刘彻,盈盈一拜。
“臣姊,有一事相求。”
唰!
所有人的心,齐齐悬到了喉口。
来了!
刘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动。
“皇姊请讲。”
刘莘缓缓直起身。
她的目光化作了淬毒的刀,先是轻飘飘地划过脸色瞬间煞白的刘纁。
随即,又精准地钉在那个刹那间攥紧拳头,浑身肌肉贲张的少年将军身上。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继子曹襄的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她的声音,清亮而决绝,响彻椒房殿。
“臣姊听闻,陛下与皇后娘娘,正为昭华择婿。”
“臣姊继子,平阳侯曹襄,已承爵位,与长公主青梅竹马,论年岁、论家世,无一不配。”
她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唇齿间碾过。
“臣姊今日,斗胆为犬子曹襄,向陛下,向皇后娘娘……”
“求娶,卫长公主,刘纁!”
轰——!
殿内死寂一瞬,随即被压抑的吸气声淹没。
这不是求亲!
这是逼宫!
以平阳长公主之尊,在嫡长公主的及笄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继子求亲!
平阳侯府与卫氏联姻,这形成的政治联盟,何其恐怖!
谁敢说,天子能够拒绝?
刘纁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求助地望向母亲,又惊惶地望向那个浑身散发着骇人杀气的少年。
霍去病颈侧的青筋暴起,死死盯着曹襄,像一头即将发动致命扑杀的孤狼。
指骨被他自己攥得发出干裂的脆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拧断谁的脖子。
而曹襄,则是一脸狂喜与痴迷,那占有的目光,仿佛刘纁已是他囊中之物。
卫子夫的心,直直坠入冰窖。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她正要出言转圜。
刘彻也正要开口权衡。
可谁也没想到。
那个一直跪坐的少女,自己站了起来。
她娇小的身躯,此刻却挺得笔直,如一株迎着寒霜的红梅。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射向刘莘。
声音不大,却清亮得惊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
“谢过姑母美意。”
她一字一顿。
“昭华,不愿。”
四个字。
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入死寂的深潭。
整个大殿,连呼吸都停了。
这不是抗旨。
这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生生将平阳长公主的脸面,踩在脚下!
刘莘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精彩绝伦。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她看着长大的、一向温顺的侄女,竟敢如此!
“放肆!”
卫子夫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她快步走到女儿身边,一把将她按得重新跪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随即,她转身对刘彻和刘莘深深福身。
“陛下,皇姊,恕罪!”
“昭华年幼,被大典冲昏了头,口不择言,此事……容后再议!”
她用“年幼”二字,强行将这足以引爆朝堂的惊雷,死死压了下去。
典礼,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中,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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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殿。
“啪!”
一只琉璃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四溅。
刘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卫子夫的鼻子。
“卫皇后!好!真是你教的好女儿!当众顶撞长辈,违逆君心!你这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卫子夫的脸冷如冰霜。
“我女儿的终身,不是你讨好陛下的筹码!”
“皇姊,你此举是为了曹襄,还是为了你府上那位准备献给陛下的舞姬,你心里最清楚!”
“我为了谁?”
刘莘尖锐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
“我为了你们卫家!与曹襄联姻,我一句话,就能让陛下立刘据为太子!你身为皇后,不想着固宠,反而纵容女儿任性!你对得起谁?”
“我的女儿,不是一件物品!”
卫子夫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她是一个人。”
“她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在这一点上,我绝不退让!”
昔日的姊妹,此刻言辞化作利刃,句句见血。
最终,刘莘收敛了所有表情,那张美艳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寒意。
她拂袖转身。
“好。”
“好一个绝不退让!”
“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走到殿门,她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卫子夫,你等着。”
“今夜,我会让陛下知道,这长安城里,究竟谁说了算。”
……
夜幕降临。
内侍监尖细的唱喏声在殿外响起,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摆驾。”
“平阳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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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府。
酒酣耳热。
一抹素白的身影,赤着双足,踏着满地月光,如精魂般翩然而至。
乐声起,正是李延年所作的《北方有佳人》。
女子,名李妍。
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刘彻的目光,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他手中的酒爵,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修长的指尖,在案几上,随着乐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
宴席的角落。
李敢的嘴角,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他身后,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刚刚被从奴籍赎回的李广利,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妹妹身上。
反而落在了夏侯颇那张依旧有些浮肿的脸上,眼神玩味。
棋局,开始了。
李敢端起酒杯,对李广利轻声说。
“这枚棋子,够锋利么?”
李广利笑了,露出森白的牙。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