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一声脆响。
在死寂的宣室殿内,惊得殿外守夜的宦官心头一跳。
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案几上没有茶,只有一滩水渍,和他掌心里嵌着的玉杯碎片。
锋利的瓷片扎破了天子的皮肤,暗红的血珠一颗颗沁出,沿着威严的掌纹蜿蜒。
他不觉得疼。
郭舍人站在殿门阴影里,连呼吸都已停滞。
刘彻已经在御座上枯坐了整整一夜。
直到这声碎响,才证明他还活着。
刘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像鬼魅般反复冲刷,灼烧着他的神智。
城南,粥棚,鼎沸的人声。
那根沉重的铁杖从天而降,砸碎了刺客的头骨。
张骞转身,用那双丈量过万里黄沙的臂膀,将他的皇后,牢牢护在身后。
而他的皇后,惊魂未定,看着张骞,几乎是脱口而出。
“子文阿兄。”
仅仅四个字。
穿透了十八年的光阴,穿透了他倾尽天下的宠爱,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精准无误地,狠狠钉进了他的心脏。
子文阿兄。
她叫得那么自然,那么熟稔。
仿佛他们之间十几年的夫妻情深,她腹中的皇子,甚至他这个天子,都只是虚幻的泡影。
那一刻,他才是那个多余的局外人。
“陛下,天亮了。”
郭舍人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椒房殿那边……派人来问了几次,说娘娘她……”
“椒房殿?”
刘彻咀嚼着这三个字,舌尖尝到的,是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他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这三个字。
他怕看见她为另一个男人担忧的脸。
更怕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这个丈夫的疏离。
那会让他,彻底失控。
刘彻猛地站起身,将那只染血的右手负于身后,仿佛在隐藏一个丑陋的秘密。
“摆驾。”
他嗓音嘶哑。
郭舍人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去何处?”
刘彻的目光越过层层殿宇,投向了未央宫那个早已被遗忘的东北角,那里阴冷,潮湿,住着一个同样被遗忘的女人。
“长信殿。”
吱呀——
长信殿的宫门开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被人强行从梦中唤醒,发出了不满的呻吟。
王桑刚对镜梳洗,当她看清那个身披玄色龙袍、带着一身地狱寒气踏入殿内的帝王时,心脏几乎停跳。
陛下!
不是狂喜。
是一种被毒蛇盯住的战栗,和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兴奋。
机会。
她等了太久、太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王桑迅速冷静下来,没有尖叫,没有失措,只是扯过一件素色外袍披上,从容地走到殿中,在离皇帝三步远处,盈盈下拜。
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惊动的仓皇。
“臣妾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刘彻没有理她。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那身寒气,几乎要将殿内的空气冻结成冰。
他摊开还在渗血的右手,看着掌心的伤口。
“酒。”
只有一个字。
“是。”
王桑立刻起身,亲自捧来最好的兰陵美酒,和一只干净的青铜酒爵。
她走到刘彻身侧,为他斟满。
刘彻接过,一饮而尽。
王桑再斟。
他再饮。
他不是在喝酒,像是在服毒,试图用一种毒,去解另一种更猛烈的毒。
殿内,只有酒液倾倒和帝王吞咽的声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桑跪坐在他脚边,一言不发。
她知道,此刻任何献媚都显得廉价。
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他最脆弱的瞬间。
第七盏酒下肚,刘彻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恍惚。
就是现在!
王桑深吸一口气,猛地叩首在地,额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
刘彻喝酒的动作一顿,阴沉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臣妾……有一事相告。”
刘彻的瞳孔微微一缩。
王桑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臣妾年幼时,曾在淮南王府,见过一位名为‘卫荠’的女子。”
“她……与如今的皇后娘娘,生得一模一样。”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王桑没有抬头,继续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语调说道:
“可是陛下,臣妾记得很清楚。”
“臣妾五岁那年,她已被刘安虐杀,弃尸荒野。”
“臣妾……当时亲眼所见。”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刘彻的耳朵。
“一具断气的尸体,是绝无可能生还的。”
她只是陈述了两个冰冷、矛盾、却又都指向“事实”的真相。
一个女人,叫卫荠,和皇后长得一样。
这个女人,死了。
她亲眼所见。
这比任何猜测都更具杀伤力,因为它将所有荒谬的、不可思议的空白,全都留给了皇帝自己去想,去疯。
刘彻持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有斥责荒谬。
因为卫子夫身上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瞬间化作一道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那凭空出现的黑米嘉禾!
那远超当世的炼钢之法!
那张精准到堪称神迹的漠北舆图!
她对匈奴动向神鬼莫测的预判!
还有……她对张骞那份超越君臣、超越旧识的……亲近。
如果……
如果她真的是卫荠……
那个被张氏父子所救,与张骞关系匪浅的卫荠……
不。
不是借尸还魂。
刘彻猛地想到了自己。
一个更可怕,也更合理的念头,从他灵魂最深处钻出,缠住了他的脖颈,让他窒息。
重生!
他刘彻,不就是带着无尽悔恨归来的重生之人吗?
前世,他年迈昏聩,酿成巫蛊大错,逼死发妻,屠尽卫氏,连亲生儿子都惨死途中。
他回来,是为了赎罪。
那么她呢?
那个被深爱的丈夫猜忌、构陷,最终自戕于椒房殿的卫子夫呢?
带着那样深的怨恨与痛苦死去的她……
如果她也重生了……
重生在那个早已死去的、名叫“卫荠”的女人身上。
她回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与他再续前缘吗?
不!
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向他这个前世背叛了她、屠戮了她满门的昏君,复仇!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化作一万根钢针,瞬间扎遍他全身的每一寸血肉!
难怪……难怪她从不嫉妒,从不争宠。
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她这一世所有的温顺、所有的贤德,都只是伪装!
是为了把他捧得更高,然后……再让他狠狠摔下!
“哐当——!”
刘彻猛地将手中的青铜酒爵砸在地上!
他死死地盯着匍匐在地的王桑,那张脸上恰到好处的恐惧,在他看来,全是伪装。
但他不在乎。
这个女人是刀,是毒药,都无所谓了。
刘彻猛地起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烈风,吹得烛火狂舞。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没有再看王桑一眼。
在门口,他停住脚步,头也不回。
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郭舍人。”
“奴婢在!”
“传朕旨意。”
刘彻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即刻起,椒房殿,禁止任何外臣进入。”
“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森然的杀意。
“若有反抗……”
“可,先斩后奏。”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踏出长信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身后的王桑缓缓直起身子,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
她抬起手,擦去额角的冷汗。
然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却又无比得意的笑容。
“皇后娘娘。你不是最受宠吗?”
“现在,你连椒房殿的门,都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