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淮南王府。
“啪!”
一声脆响,上好的羊脂白玉杯在刘安掌中化为齑粉。
粉末混着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像血。
案上,是关于张骞封侯的详细军报,以及那份足以让任何帝王疯狂的西域舆图。
“张骞……”
刘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竟然还活着!”
十三年。
他以为那人早就化成了西域道旁的一具白骨。
可他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为刘彻带回了打通西域的“神兵利器”!
战马!财富!军功!
若真让刘彻的铁蹄踏通了那条黄金之路,他淮南王,还拿什么去争这天下!
殿下,一人伏跪在地。
是刘陵。
她从长安狼狈逃回,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伤痕,那是被卫青的亲兵追捕时,从马上跌落留下的。
此刻听到父亲的怒吼,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父王。”
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您还在等匈奴人的‘时机’?”
刘安的怒火一滞,看向自己的女儿。
“中行说来信,伊稚斜正在整合王庭,要我们……”
“要我们等死!”
刘陵猛地拔高了声音,尖锐刺耳。
她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眼中是淬了毒的恨意。
“女儿在长安,被卫青当成一条狗戏耍,差点就死在了回来的路上!”
“卫青的中毒早就好了!那是刘彻和卫氏做的一个局!一个等着我们往里跳的局!”
“这就是您等的时机!”
字字泣血。
刘安在殿内来回踱步,靴底敲击着冰冷的地砖,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良久,他停住脚步,颓然道:“那又能如何?如今刘彻声威日盛,我们……我们只能等。”
“不。”
刘陵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们不等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刘安。
“我要回去,回长安去。”
刘安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疯了?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罗网?”
刘陵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父王,女儿不仅要回去,还要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回去。”
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您忘了?再过两月,便是长乐宫那位……王太后的寿辰了。”
刘安一怔。
“女儿,为您,也为太后,备下了一份大礼。”
她轻轻拍了拍手。
殿门被推开,一名身段婀娜的少女,低着头,碎步走了进来。
刘安眯起眼。
少女缓缓抬头。
那一瞬间,刘安的呼吸停滞了。
不是因为那张清丽的脸,而是她低头抬眼间,那怯生生的神态……
像极了先帝在世时,还是美人的王娡,在长辈面前承欢膝下的模样。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王家女人的神韵。
“这是……”
“王太后唯一的亲侄女,王信之女,王桑。”
刘陵的语气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快意。
“王信获罪流放,女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从苦寒之地找回来。”
“您想,在寿宴上,我们将太后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送到她面前。”
“这份‘孝心’,够不够重?”
刘安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看着那个名叫王桑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长乐宫权力中心的捷径。
“届时,有太后庇护,我们便能留在长安。”
刘陵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只要留在棋局的中心,我们……就有机会翻盘!”
刘安看着王桑,又看了看自己野心勃勃的女儿。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长安,城门。
一队绣衣使者顶盔贯甲,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立在道旁。
他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辆来自淮南的马车,就在这队虎狼之师的“护送”下,低调地驶入了天子脚下。
刘陵,回来了。
马车没有去淮南王在京的别苑,而是径直向着长乐宫的方向而去。
当满头华发的王太后,看到那个面容憔悴、衣衫单薄,却依旧能看出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女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桑……桑儿?”
王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这一声“姑母”,仿佛抽干了王太后全身的力气。
她颤抖着走下高阶,一把抱住王桑,失声痛哭。
“我的儿……我的桑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刘陵跪在一旁,伏低做小,言辞恳切,只说是自己偶然得知王桑下落,不忍太后至亲流落在外,斗胆将人寻回,只为给太后贺寿。
一场精心策划的重逢,在长乐宫上演。
消息很快传到了椒房殿。
卫子夫正在陪着小刘据搭着木块,闻言,手微微一顿。
站在一旁的刘彻,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好一个刘陵!好一个孝心!”
他猛地起身,衣袖带倒了一片木块。
“朕现在就去长乐宫,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陛下。”
卫子夫拉住了他的衣袖。
刘彻回头,看到她平静的眼眸。
“母亲老了。”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刘彻满身的戾气。
“她只是……想找个念想。”
刘彻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究是化作一声长叹。
他明白卫子夫的意思。
为了母亲的颜面,为了所谓的皇家孝道,他不能在此刻发作。
“暂时……放过她。”
刘彻坐回席上,眼中却再无半分温情。
一场针对淮南王府的雷霆清算,就这样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当天,王太后下令,让刘陵和王桑,暂住于未央宫偏殿,由她亲自照拂。
刘彻走后,卫子夫看着散落一地的木块,沉默了许久。
“夏婵。”
“奴婢在。”
“去查。”卫子夫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去查王信当年流放的所有卷宗,查他全家被发往何处,查这个王桑,自出生以来的所有履历。”
“我要知道,她走过的每一步路,见过的每一个人。”
夏婵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卫子夫知道,这个王桑有问题。
因为第一世,那个最终盛宠一时的王夫人,虽然也姓王,也来自太后母家,但性格娇纵跋扈,愚蠢又张扬。
与眼前这个温婉谦恭、算无遗策的“王桑”,判若两人。
是刘陵找错了人?
不。
刘陵不会犯这种错误。
那么……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棋盘上。
接下来的几日,王桑开始频繁出入各宫。
她每日去椒房殿晨昏定省,对卫子夫恭敬有加。
她会陪小刘据玩耍,会给卫子夫讲王太后幼时的趣事,甚至会亲手熬制安神的汤羹。
一切都显得那么妥帖,那么自然。
一日,她陪着刘据在殿前玩着蹴鞠,不经意间,哼唱起了一支童谣。
那调子婉转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正在批阅奏章的卫子夫,笔尖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桑的背影。
这首童谣……
是她第一世被打入冷宫后,才听那个娇纵跋扈的王夫人,在得宠时,唱给她的孩子听的。
这一世,它怎会提前这么多年,从一个“饱受苦楚、刚刚归来”的少女口中唱出?
卫子夫的心,沉了下去。
当晚,夏婵带回了调查结果。
“娘娘,都查清楚了。”
夏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王桑的履历……太干净了。”
“从流放地的官府记录,到沿途的驿站文书,再到当年负责押送的差役,所有人的证词都对得上。”
“她就是王信之女,王桑。这一点,无懈可击。”
卫子夫静静地听着,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
无懈可击?
这才是最大的破绽。
一个在流放之地挣扎求生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留下如此“干净”的履历?
干净到,就像是被人精心伪造出来的一样。
她捻起一枚黑子,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清脆的“嗒”一声。
棋子落定。
“她不是王桑。”
卫子夫对着铜镜中那张沉静的脸,轻声说道。
“她是刘陵……送进宫里,一把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