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八月底。
朱雀大街上,刘彻出巡的车驾在卫青的领头中,缓缓远去。
兰林殿的角楼上,风声猎猎。
卫子夫没有去送行。
她只是望着那片最终化为漫天尘埃的仪仗,感受着整座长安城,轰然压下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刘彻将他的刀剑、他的朝堂、他尚在襁褓中的皇权,尽数押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一份足以焚身蚀骨的信任。
也是一道最坚固,最冰冷的枷锁。
“夫人,起风了。”
夏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件织金披风落在她的肩上,带来了些许暖意。
卫子夫收回目光,看向夏婵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夏婵,宫里什么东西传得最快?”
夏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垂首。
“回夫人,是流言。”
“对。”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御膳房,就说本宫……突然想吃酸梅。”
夏婵心中剧震,瞬间领会。
这不是心血来潮。
这是落子。
在皇帝离京的第一天,卫子夫选择用自己,主动做饵,将自己推入风暴的正中心。
她要用这真假难辨的烟幕,搅动整盘棋局。
“是。”
夏婵领命,转身的脚步沉稳如铁。
卫子夫没有看她,目光转向长乐宫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位眼盲心明的太皇太后。
她才是这座宫城真正的定海神针,也是自己这步险棋,唯一的胜机。
流言的蔓延,比风还快。
“卫夫人想吃酸的。”
仅仅三个时辰,这句话就从御膳房,传遍了掖庭,如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椒房殿。
“啪——!”
一只上好的白玉樽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陈阿娇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阿母!她以为陛下出巡,又想用子嗣压我一头!她也配!”
刘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烦躁。
她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声音压得极低。
“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你立刻派人去兰林殿,就说你听闻她身体有恙,特意送些安神的补品过去!”
陈阿娇一愣:“我还要去示好?”
“蠢货!”刘嫖恨铁不成钢,“你是去试探!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更是做给长乐宫那位看的!让她知道,你这个皇后,贤德大度!”
半个时辰后,椒房殿的内侍总管提着食盒,出现在了兰林殿门口。
卫子夫正与霍去病在廊下看蚂蚁搬家,仿佛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
“皇后娘娘懿旨,闻卫夫人身体不适,特赐燕窝阿胶羹,为夫人安神补气。”
内侍尖着嗓子,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瞟向卫子夫的腹部。
卫子夫笑了。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美意。”
她看了一眼那碗羹汤,又看向霍去病。
“去病,想吃吗?”
霍去病早就馋得不行,用力点头。
“那就去病吃,吃得饱,长得壮。”
卫子夫挥了挥手,仿佛那是什么寻常吃食。
内侍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窝阿胶,固胎安神,寻常孕妇求之不得。
卫子夫却随手赐给了自己的外甥。
这究竟是恃宠而骄,还是……胸有成竹,根本不屑?
内侍不敢多留,躬身告退,脚步匆匆。
当晚,长乐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檀香与草药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窦漪房斜倚在榻上,失明的双眼对着黑暗,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
“她把燕窝,赏给了霍去病?”
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侍立一旁的太监恭敬回道:“是,太皇太后。兰林殿那位,连看都没看一眼。”
窦漪房沉默了。
一个时辰前,馆陶派人来哭诉,说卫子夫恃宠而骄,意图以“龙裔”要挟皇后。
一个时辰后,她就用一碗燕窝,击碎了这场指控。
好一个卫子夫。
先用流言逼得阿娇出手,再用一个轻描淡写的举动,反过来证明了阿娇的“构陷”。
一攻一防,滴水不漏。
更重要的,是她把选择权,递到了自己面前。
是信一个哭哭啼啼的皇后,还是信一个举重若轻的夫人?
“呵。”
窦漪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后宫,太久没有这么聪明的人了。
“传哀家懿旨。”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召卫夫人,即刻来长乐宫见驾。”
通往长乐宫的甬道,幽深寂静。
卫子夫提着一盏孤灯,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悄然无声。
殿内,药味更浓。
窦漪房屏退了所有人。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她们二人,和一室的死寂。
“你,不怕哀家?”
窦漪房率先开口。
“怕。”
卫子夫将灯盏放在地上,光晕在她脚下铺开。
她没有卑躬屈膝,只是平静地站着。
“但臣妾更怕,在这座宫里,有些事,不由自己。”
窦漪房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你就用一个吃酸,来搅动风云?”
卫子夫抬起头,直视着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她灵魂深处的审视。
“回皇祖母,臣妾不敢欺瞒,臣妾这一胎喜辣。”
“臣妾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在这后宫,究竟是谁,容不下一个可能存在的皇子。”
这句话,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她不是在争宠,她是在自保。
她不是在构陷,她是在揭露。
窦漪房沉默了。
许久,她挥了挥手。
“走到那幅图前面去。”
卫子夫依言,走到殿中巨大的堪舆图前。
“你想要什么?”
窦漪房的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北境那片广袤的草原之上,手指轻轻划过河西走廊的轮廓。
“臣妾想要的,陛下已经给了臣妾。”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臣妾想要的,是陛下的雄图,能安然无恙地实现。”
“臣妾想要一个,能让匈奴铁骑,再不敢南下牧马的大汉。”
“臣妾想要一个,能让臣妾腹中的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能平安降生,看到一个四海升平,再无白骨之悲的盛世。”
她没有说自己,句句不离刘彻,不离大汉。
这番话,比任何自辩都更有力。
窦漪房那颗早已被权力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被一根遗忘了许久的针,悄无声息地刺中了。
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个曾与文帝并肩,开创一个时代的自己。
“你是个好孩子。”
许久,她叹息一声,那声音里,是卸下所有防备的认可。
“比阿娇……强。”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太皇太后的威严。
“传哀家懿旨。”
守在殿外的内侍立刻入内,跪地听旨。
“命皇后,好生照看卫夫人安胎事宜。自今日起,兰林殿一切用度,由椒房殿供给。”
懿旨的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若卫夫人,或是她腹中龙裔,有半点差池……”
窦漪房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酷。
“哀家,唯她是问。”
懿旨传出,椒房殿内,再次响起器皿碎裂的巨响。
但这一次,砸完东西的陈阿娇,却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刘嫖站在一旁,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她知道,大势已去。
这不是赏赐,这是枷锁。
从今天起,卫子夫的胎,就成了陈阿娇的催命符。
保不住,是她失德。
保住了,是卫子夫大功。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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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底,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雪。
兰林殿的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开得如火如荼。
卫子夫的腹部已经高高
隆起,行动愈发不便。
刘彻离京四月,音讯渐少。
邸报上“豪强抵制”、“流民四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雪,思念与担忧,几乎将她淹没。
小小的霍去病,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着不成形的阵图,嘴里念念有词。
“破阵!杀!”
殿内很静,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梅枝上的声音。
吱呀——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裹挟着一个高大、满身风霜的身影,悍然闯入。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他带着风雪气息的声音,穿越了四个月的时光,精准地敲在她的心上。
“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