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赐卫夫人金印,协理后宫?”
椒房殿内,龙脑香的暖意,在听到内侍回报的瞬间,凝固成冰。
啪——
陈阿娇手中的描眉螺子,应声而断。
锋利的断口划破了娇嫩的指尖,一滴血珠沁出,滴落在光滑的铜镜上,像一朵不祥的红梅。
她没看,只是死死盯着镜中那张因嫉妒而彻底扭曲的脸。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像是两块淬了毒的骨头在摩擦。
“他疯了!”
“他当本宫是死的吗?!”
跪在地上的内侍叩首,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身体抖如筛糠,不敢稍动。
“陛下…还为小公主赐名‘纁’,小字昭华。”
昭华。
光耀中华。
陈阿娇胸口一滞,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没有掀翻梳妆台,那太失态,也太无能。
她只是缓缓起身,指尖的血印在掌心,眼神冰冷得像一条盘踞在雪地里的毒蛇。
“卫子夫……”
“你以为,这就赢了?”
她转身,对心腹女官下达了冰冷的命令。
“去,将我阿兄才送来的那位赵地舞姬,送到宣室殿。”
“告诉陛下,此女善舞《四时》之舞,椒房殿不敢独占,特献与陛下,为小公主满月贺。”
她要让刘彻知道,这天下美人,不止卫子夫一个。
她更要让所有人看看,她这个皇后,依旧有为君王献美的气度。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
那名精心装扮的舞姬,被郭舍人原封不动地“请”了回来。
一同带回的,还有刘彻的一句口谕,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椒房殿所有人的脸上。
“皇后有为国祈福之心,朕心甚慰。”
“然《四时》之舞,当在宗庙祭祀。区区舞姬,何德何能,敢以此舞媚上?此为大不敬。”
“念皇后无知,申饬了事。”
“舞姬,杖毙。”
“另,告窦太主,天家事,外戚不得妄议。”
每一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将陈阿娇的脸皮,连同她最后的尊严,刮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输给了卫子夫,是输给了刘彻毫不留情的羞辱。
她冲向长乐宫,却被王娡的侍女拦在殿外。
只传来太后一句冷得掉渣的话。
“皇后若连为陛下开枝散叶的气度都没有,这后位,不如早些让给有德之人。”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陈阿娇浑身力气被抽空,沿着冰冷的宫墙,瘫软在地。
她终于明白。
她输了。
输给了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歌姬,输给了那个刚满月的婴孩。
更输给了那个,她以为能用“金屋藏娇”锁住一生的男人。
一个月后,兰林殿。
嘉禾与黑谷已经抽穗,沉甸甸的谷穗在微风中摇曳,带着丰收的香气。
小昭华刘纁的满月宴,就设在这片生机勃勃的田垄之旁。
没有奢华的陈设,却处处透着帝王的恩宠。
卫子夫抱着女儿,听着夏婵在她耳边的低语。
“椒房殿那边,已经静下了。”
“嗯。”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长兄卫长君已是羽林卫军官,身姿挺拔,正与同僚低声交谈。
二兄卫步、三弟卫广也入了郎署,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平阳公主身上。
她笑着,但那笑意,却像一层薄冰,未曾抵达眼底。
她身后的卫青,一身崭新的太中大夫朝服,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目光在平阳公主的背影上停了一瞬,便像被火烫到般,迅速移开。
卫子夫微微蹙眉,随即松开。
儿女情长,在这盘棋上,是最无用的东西。
“去病,回来!”
卫少儿拉回一个虎头虎脑,正在追着一只肥硕田鼠的男孩。
霍去病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明亮得像两颗星辰。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举杯,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满场的喜气。
“陛下得此祥瑞,实乃我大汉之福。只是不知,这祥瑞,是兴国之兆,还是……媚上之兆?”
空气瞬间凝固。
卫氏兄弟的脸色涨得通红,拳头在袖中攥紧。
刘彻的眼神冷了下来。
未等他发作,太史令司马谈躬身出列,声音朗朗。
“陛下,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两颗将星熠熠生辉,光芒大盛,此非兴国,何为兴国?此乃我大汉将出双壁之兆!”
刘彻龙心大悦:“哦?哪两颗将星?”
司马谈的手指,先是准确无误地指向了卫青。
“其一,在此。”
全场目光聚焦于卫青,他猛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杆饮血的枪。
随后,司马谈的手指微微一移,落在了被卫少儿拉住,还在跟田鼠较劲的霍去病身上。
“其二,在此。”
满场哗然。
卫少儿大惊失色,立刻就要拉着儿子下跪。
“起来。”
刘彻制止了她,目光落在霍去病身上,充满了兴味。
那孩子非但不怕,反而挺起小胸脯,好奇地看着这位抱着小妹妹的威严男人。
“你叫什么?”
“我叫去病!”声音奶声奶气,却中气十足。
“为何叫去病?”
“阿母说,去了病,才能长得壮,才能上阵杀敌打匈奴,当大将军!”
“哈哈哈哈!”
刘彻开怀大笑,竟真的俯身抱起了霍去病。
霍去病也不认生,小手一指刘彻腰间那枚玉质小弓,眼神里全是渴望。
“姨父,那个,玩!”
一声“姨父”,叫得刘彻心都化了。
他解下玉弓,连同小箭一同塞进霍去病手里。
“拿去玩!”
霍去病得了宝贝,有模有样地拉开弓弦,对准不远处的一只硕鼠。
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孩童的玩闹,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猎手的专注。
嗖——
咄!
一声轻响,玉箭擦着硕鼠的尾巴,稳稳钉入泥土,玉箭上海粘着一撮硕鼠毛。
虽未中,但这准头,这力道,对一个两三岁的孩童而言,匪夷所思!
满场死寂。
方才发难的老臣,面如死灰。
刘彻看着那支微微颤动的箭羽,再看看怀里一脸得意的小家伙,眼中的喜爱几乎要溢出来。
“天才!天生的将才!”
在所有人的震惊与狂喜中,只有卫子夫,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抱着女儿,在刘彻最兴奋的时刻,缓步上前。
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陛下,您看,昭华一个人在宫里,也孤单。”
刘彻一愣,略微点头。
“不如,就让去病时常进宫来,陪她玩耍,也算是个伴读。”
刘彻正愁没理由将这块璞玉留在身边,闻言一拍大腿。
“好!就这么定了!”
“从明日起,霍去病,便是我大汉长公主的伴读!”
宴席间,酒过三巡,卫子夫以哺乳哄昭华之名离开正殿。
兰林殿偏殿廊下恢复了宁静。
卫子夫将睡熟的女儿交给乳母,身后跟着卫青。
她脸上温柔的母性光辉尽数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
“仲卿。”
“在。”
“去病的天赋是天意,但卫家的路,要靠我们自己走。”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竹简,递了过去。
竹简上只有一个字。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