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身体塌了下去。
不是倒下,是塌陷。
像一截被瞬间抽空了骨头,软软地,瘫成了一团。
卫子夫心中警铃大作。
她箭步上前,冰凉的指尖精准无比地扣住冬梅的手腕。
脉象微弱、紊乱、濒死。
身上出现紫青色的瘀斑,嘴角黑色的血溢出。
她强行掰开冬梅紧闭的牙关。
一股极淡的、几乎被血腥气掩盖的杏仁苦味,阴魂不散地钻入鼻腔。
是中毒!
卫子夫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她扫过周围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不是时疫。”
她撕开冬梅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领。
脖颈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瘀斑,如同地狱的烙印。
脏器在衰败。
生命在流逝。
“这是中毒。”
莫姑姑盯着那片不祥的瘀斑,一张脸瞬间煞白如纸,那双在宫中看过太多生死的浑浊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是‘牵机’……”
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而绝望。
“宫里几十年前的禁药……无药可解……”
这几个字,像最后的宣判,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碾碎。
绝望,再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此时,从门外回来的春禾,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她同样身体一软地倒了下去,却不似冬梅那般立即重症死亡,而仍有丝丝气息。
卫子夫转过头,立即扶住她。
“快,马上把备好的盐水拿来。”
众人纷纷散去,准备应急救治。
“还有,此前我准备好的中药,全部拿过来。”
卫子夫从床榻翻出银针,这还是第一世卫子夫的记忆。
精准地找到穴位,快准狠的一针扎了下去。
须臾,春禾症状似乎平稳,且有所缓解。
秋菊端上来备好的中药,立即灌了进去。
一群姑娘,紧张的心,慢慢舒展开来。
“子夫,眼下只能缓解症状,可若要根治解毒,只怕……”
莫姑姑迟疑着看着她,面露难色。
“我初入宫时,就听过当年高皇后与戚夫人之间,就是这东西,活生生地要了一条命……”
“后来,后来,戚夫人还因此被做成了人彘……”
莫姑姑一言还没说完,一旁的家人子纷纷面色惊恐,惊慌失措。
“子夫阿姊,怎么办?”秋菊也怯生生地问道。
“没有解不了的毒。”
卫子夫收好银针,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割开沉沉的死气。
“只有找不对的方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铁血的威严。
“把所有病患,按症状重新隔离!”
“呕吐腹泻者一处!”
“发热昏迷者一处!”
“身上出现瘀斑者,单独一处!立刻!”
“从现在起,所有入口之物,包括药材,包括用水,都需由我亲验!”
她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时疫。
这是一场针对她的,无声的谋杀。
“姊妹们,你们若相信我卫子夫,那就都听我的。”
“便是有人故意想要我们死,那我也要撕开那诡谲,让你们都活下来!”
卫子夫的音色不高,却充满力量。
“嗯,子夫阿姊,我们都听你的。”
“没错,我们都相信你!”
永巷的齐心协力,只是棋盘的一小部分。
而棋盘的另一端,站着的是整个后宫,乃至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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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朝会。
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沉重得仿佛空气都已凝固。
丞相许昌颤巍巍地出列,声音苍老,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腐朽的“祖宗之法”的味道。
“陛下,永巷妖邪作祟,宫人死伤惨重,人心惶惶,此乃国之不祥啊!”
御史大夫庄青翟紧随其后,义正辞严。
“陛下为了一不知名的家人子,竟置宫禁安危于不顾,置祖宗基业于险地,恐失德于天下!”
魏其侯窦婴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像一堵墙,悍然挡在御座之前。
“永巷之事尚未查明,何以‘妖邪’论处?因流言而错杀,才是真正的失德!”
武安侯田蚡眼珠滴溜一转,立刻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不偏不倚地和起了稀泥。
“窦侯所言极是!但如今人心浮动,不如先将卫氏女收押,待时疫平息再行定夺,方可安抚人心!”
偌大朝堂,众臣唇枪舌剑。
字字句句,都杀机四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御座上那个沉默的帝王。
这是逼宫。
借“天意”与“民心”,逼他自断臂膀,逼他承认失察,逼他重新做回那个被他们操控的傀儡。
刘彻端坐于上,面无表情。
那双深邃的丹凤眼,像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金石之音,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众卿之意,朕明白了。”
“永巷时疫,确是朕心头大患。”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十二章纹龙袍上,金丝在晨光下流动,仿佛活了过来。
“但朕,不信鬼神,只信人谋。”
他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冷电,直直射向丞相许昌。
“丞相,内府采办物资,为何迟滞?”
许昌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嘴唇哆嗦着。
“陛下,这……皆是祖制……”
刘彻的目光又转向庄青翟,眼神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御史大夫,太医院掌宫人康健,如今疫病横行,你弹劾了谁?追究了谁的责?”
庄青翟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无言以对。
“既然众卿都无能为力。”
刘彻的声音里,裹挟着积蓄已久的雷霆之威。
“那这防疫之事,便由朕,亲自来管!”
他不是在商议。
又是在夺权。
“传朕旨意!”
“即日起,皇城所有防疫、采办、药材供给,绕过内府与太医院,尽归建章营统辖!”
“羽林卫协理督办!”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旧势力的心脏上。
“朕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朕的子民,究竟是死于天灾,还是死于人祸!”
他又进了一步,从永巷蔓延到整座皇城。
一言既出,长乐宫内,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
长秋宫里,修剪兰花的金剪也停了。
椒房殿内,满地的朱钗杯盏,是陈阿娇又一次的动怒发作后的狼藉。
整个后宫的目光,都投向了永巷。
那只本以为能被轻易捏死的飞蛾,竟被皇帝亲手磨成了一柄撬动棋盘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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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平阳公主的马车停在永巷外。
她一身素服,身后恰好跟着卫青,二人绕过层层守卫,将一份密信和一道口谕带到卫子夫面前。
“皇祖母与母后,给了你七日时间。”
平阳公主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七日后,若时疫不止,你便会被以‘妖邪’之名,连同这永巷,一同焚毁。”
这是一道催命符。
“阿姊……”卫青上前,欲言又止。
卫子夫示意他一眼,沉默地接过密信。
信上,是刘彻的笔迹,只有四个字,力透纸背。
“事在人为。”
卫子夫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催命符的背后,是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场赌上了皇权与性命的豪赌。
这盘棋,她不能输。
刘彻,更不能输。
她抬起头,看向莫姑姑端来的那碗清热汤药,目光平静得可怕。
“姑姑,这碗药,给我。”
莫姑姑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丫头,你没病,喝这个做什么?”
“阿姊,不可!”卫青猛地夺过药碗,面色阴冷。
“若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当如何?!”
卫子夫从他手中接过药碗,眼神里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像一头蛰伏已久,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孤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将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直直躺倒在冰冷的床板上。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败。
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
她“病”了。
“阿姊!阿姊!”卫青眼眶瞬间赤红,面色阴沉如铁,强忍住没有喊出声,只死死攥紧了拳。
莫姑姑大惊失色,几乎要喊出声来。
卫子夫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
“蛇,该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