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宣室殿。
灯火摇曳,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舆图,映照得如同一张嗜血的兽口。
张骞的手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西域之地上。
“陛下,欲斩匈奴,必先断其臂膀。”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金石之气。
“臣,愿为汉使,联合月氏、乌孙,从匈奴背后,递上这把致命的刀。”
“好!”
刘彻一拳砸在御案上,沉重的铜镇尺应声惊跳。
他死死盯着张骞,那双丹凤眼中,燃烧着被压抑了太久的火焰。
“张子文,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张骞紧锁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陛下,此事若在朝堂公议,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皆是太皇太后亲信,必会从中阻挠。”
角落里,一直沉默摇着蒲扇的东方朔,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刘彻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
“讲。”
“您现在,不是要与他们争论对错。”
东方朔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而是要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您,已经彻底认错了。”
“太皇太后要的是顺从,朝中公卿要的是黄老无为,窦太主那些人要的是您的敬畏。”
“您要去讨好他们,要去认错,而且要认得天下皆知。”
东方朔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要让他们觉得,所谓的建元新政,不过是少年天子血气方刚的一时胡闹。”
“一头即将捕食的猛虎,要先让所有人,都以为它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
刘彻眼中的烈火,寸寸熄灭,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懂了。
这不是退让。
这是,猎杀。
“东方曼倩,”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你这张嘴,是朕手中,最快的一把刀。”
建元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渭水之滨,旌旗如林,鼓乐喧天。
祭祀大典结束,刘彻换下繁复的祭服,在一众或探究,或算计,或轻慢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以上座的丞相许昌为首的一众老臣。
全场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空气紧绷如弦。
刘彻的脸上,挂着近乎谦恭的笑容,对着满头白发的许昌,深深地,长揖及地。
“丞相。”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朕近来拜读《淮南王书》,其中诸多精义,深感晦涩,还望丞相与诸公,能不吝赐教。”
许昌的身体剧烈一震,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君王的礼,是天威,是雷霆。
他避无可避,只能与身后一众老臣,白着脸,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拜。
受下了这君王折节的雷霆手段,也受下了这泼天而来的“圣恩”。
刘彻缓缓直起身。
他这一拜,拜的是窦氏外戚,拜的是黄老之学,更是拜给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看。
他当着天下人的面,亲手埋葬了那个锐意进取的自己。
人群中,瞬间起了压抑的骚动。
窦氏一派的宗亲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慢。
另一边,魏其侯窦婴等旧臣,眼中则是无法掩饰的错愕与痛心。
夜宴,设在平阳公主的行辕之内。
刘彻将戏做到了极致,频频向许昌等老臣敬酒,对馆陶太主更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仿佛所有的隔阂与不快,都在这杯酒中,烟消云散。
当晚,长乐宫内。
窦漪房听完内侍的汇报,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也未停,只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皇帝,长大了。”
刘彻跪在窦漪房的寝殿外,隔着纱帐,恭敬地背诵着自己对《淮南王书》的心得。
末了,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倦怠。
“皇祖母,孙儿近日读书劳累,心中烦闷,想去皇姊府上小住几日,散散心。”
纱帐后,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才传来一个字。
“去吧。”
御驾缓缓驶向平阳公主府。
车厢内,刘彻脸上的谦恭与倦怠褪得一干二净。
那双深邃的丹凤眼,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即将得到奖赏的,疯狂的占有欲。
他已经赢得了蛰伏的时间。
现在,他要去见他唯一的同盟。
他真正的,奖赏。
行辕之内,丝竹靡靡,歌舞升平。
刘彻端坐于主位,却显得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与摇曳的烛火,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独自抚琴的女子身上。
卫子夫。
她依旧一身月白素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再简单不过的木簪绾住。
像一株,于喧嚣之外,独自盛开的雪莲。
她没有看他。
指尖流淌出的音符,与满帐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那琴声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邀宠献媚。
有的是高山巍峨,是江河奔流,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曲终了,满座死寂。
随即,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刘彻端起面前的青铜酒爵,一饮而尽。
一股无名的邪火,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他想立刻冲过去,把那个女人从琴案后抓起来,狠狠揉进自己的怀里,逼问她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可以驯服烈马,可以弹奏山河,却独独对他,视而不见!
侍女再次为他斟满酒。
刘彻端着酒爵,在众人无法察觉的角度,手腕猛然一振,将酒爵重重顿在漆木案几上!
“哗啦——”
琥珀色的酒液,尽数泼洒在他玄色的常服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陛下!”
内侍尖声惊呼。
平阳公主立刻起身,脸上的关切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陛下莫慌,臣姊早已为您备好了更衣的厢房。”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转向角落的卫子夫,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子夫,你手脚最是稳妥,去伺候陛下更衣。”
卫子夫抚在琴弦上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抬头,迎上平阳公主的目光,心中一片清明。
这是她们的棋,也是另一盘棋。
她缓缓起身,对着主位,屈膝一礼。
“诺。”
厢房内,檀香幽微,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哔剥”声。
刘彻屏退了所有内侍。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紧绷如弓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
他在等。
等她开口,等她服软,等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对自己流露出仰慕与垂青。
可她没有。
她安静得,像一座沉默的石碑。
刘彻的耐心,终于耗尽。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几步冲到她的面前!
一把夺过她手中捧着的干净衣袍,狠狠掷在地上!
“装!”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
“在朕的面前,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将她锁在自己的视线里。
“梅林里那个是你,茶楼里那个是你,现在这个不言不语的木头也是你!”
他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脸。
“卫子夫!你到底,是哪一个?!”
卫子夫看着他这张因暴怒而近乎扭曲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恐惧。
她甚至,还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悲悯。
“陛下。”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狂跳的心上。
“我是谁,当真那么重要吗?”
刘彻一怔。
“陛下,”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字字诛心,“您不如,问问您自己。”
“您,又是谁?”
“是那个在朝堂之上,为了破局,不惜牺牲恩师性命的大汉天子?”
“还是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凭吊,悔恨交加的少年,刘彻?”
这些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又准又狠,直直捅进他用皇权和暴怒包裹住的,最不设防的软肋。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威严,在这一刻被剥得体无完肤。
刘彻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
“你……”
他的声音,竟然在抖。
卫子夫上前一步。
她伸出手,用她温软的指尖,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因愤怒而紧攥成拳的手。
她的手,很暖。
“陛下,您不是神。”
那一点温热,像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击溃了他用冷酷和权力筑起的所有防线。
他再也无法支撑。
下一刻,他一把将她狠狠拽入怀中,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
他将头重重地,死死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头流尽了鲜血,终于找到归巢的野兽。
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压抑的,破碎的声响。
“他们都怕朕。”
“敬朕,畏朕,算计朕。”
他嘶哑的声音,贴着她的皮肤,一字一句地,震动着。
“只有你。”
“只有你敢用刀子,一刀一刀地,捅朕的心窝子。”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勒得更紧。
“卫子夫。”
“你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