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制细则》的颁布,如同春水融冰,在北疆大地激荡起层层涟漪。
然而,端坐在议事厅上位的陈烬,却从各地报上来的、一片“拥护”、“称颂”的文牍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反馈的声音,大多来自各级干部和那些一贯积极的骨干,言辞规范,充满赞誉。
而真正来自最基层、最普通的社员的声音,却如同被过滤了一般,微弱难闻。
“我们的政策,是面向千千万万普通社员的。”
陈烬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手指轻轻点着那些报告,眉头微蹙,“如果只能听到干部和积极分子的声音,那就像只听见了山谷的回声,却听不见风穿过原野的真实声响。声音太小,不是他们没有话说,而是我们的耳朵,还没有真正俯下去。”
一种新的忧虑在他心中升起:新政虽好,但若普通社员有疑虑不敢言,有困难无处诉,那么再好的政策,也可能在执行的细微处变形走样,甚至积累成新的怨气。司马懿的“纵乱”之毒刚刚被遏制,他绝不能让自己的组织患上“官僚耳聋”的病症。
陈烬迅速行动,推出了两项直指要害的制度。
其一,是设立 “意见箱” 。
他下令,在北疆所有公社、工坊、甚至较大的村社门口,都必须悬挂一个制作牢固、开启便捷的木箱,箱上明确标示:“凡我社员,对社内事务、政策施行、干部作为有任何建议、批评或困难申诉,皆可匿名或署名投书于此。”
他更以社长的名义郑重承诺:“每信必看,每信必复。” 起初,一些干部担心这会助长“刁民”告状之风,陈烬却道:“若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何惧百姓之言?若真有‘刁民’,那正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的明证!”
其二,是建立 “社长接待日” 。
规定每月逢五之日,在赤火社总部的议事堂外廊下,设案接待。
不仅是陈烬本人,各级主要干部也需轮流参与,直接听取最基层社员的呼声。
此令一出,北疆震动。千百年来,官与民之间隔着重重壁垒,何曾有过这般“草民”可直接向最高领袖当面陈情的事?
首个“社长接待日”,议事堂外的廊下早早便排起了长队。人们带着好奇、期待,也带着几分犹疑与惶恐。
轮到一位来自边远山村的老农时,他局促地走到案前,看着端坐其后、虽面带微笑却自有一股威仪的陈烬,紧张得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俺……俺那个……就是……工分……”他越急越说不清,额头冒出了细汗,脸涨得通红。
旁边维持秩序的干部有些着急,想要提醒。陈烬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烬缓缓站起身,绕过桌案。
他没有站着俯视老人,而是从旁边顺手拎过一个小马扎,径直走到老农身边,与他并肩坐下,随即微微侧过身子,将耳朵凑近老人因紧张而颤抖的嘴唇。
“老哥,不急,慢慢说。”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如同对待自家长辈,“我听着呢。”
那一刻,廊下仿佛时间静止。老农愣住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社长,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不耐,只有真诚的鼓励。
排队的社员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前所未有的一幕——他们的领袖,竟如此自然地屈身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侧耳倾听一个老农的絮语。
老农的紧张瞬间冰释,他抓住陈烬的胳膊,如同抓住了主心骨,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他们村在计算山林养护工分时遇到的困惑和不公……
随行的画师,用颤抖的笔,将这一幕永久地定格在了宣纸上——领袖屈尊坐在小马扎上,侧身俯耳,神情专注;老农抓着他的手臂,倾心诉说着。画作题名为 《俯身侧耳图》。
此图一经刊印,在北疆广为流传。它不需要任何文字注解,其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最有力的宣告和精神象征。它告诉每一个社员:你们的领袖,愿意俯下身子,倾听你们最微小的声音。
“意见箱”里的信件从此雪片般飞来,其中不乏尖锐的批评和切实的问题。
“接待日”的队伍也越来越长,人们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赞美,更多的是具体而微的困难和发自肺腑的建议。
陈烬用一次俯身,一次侧耳,不仅打通了言路,更在北疆的政体之中,深深植入了一种名为“人民至上”的基因。
他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力量,不仅在于能制定出好的政策,更在于拥有倾听一切声音的勇气,和一颗永远与大地紧密相连的谦卑之心。
当北疆的《俯身侧耳图》在民间悄然传递,象征着一种权力对民意的谦卑垂询时,在仅一河之隔的曹魏兖州,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截然相反、令人窒息的景象。
兖州东郡,去岁蝗灾叠加春旱,夏收几乎绝产。田野凋敝,村落荒芜,已有饥民开始剥食树皮,掘取观音土充饥。
郡守府内,太守张谦正襟危坐,对着烛光,仔细斟酌着呈送给邺城的灾情文书。他并非不知民间惨状,但笔下流淌出的,却是另一番“盛世景象”:
“查东郡境内,今岁虽有微恙,然仰赖丞相洪福齐天,德泽广被,百姓感念恩德,戮力同心以抗天灾。境内市井井然,仓廪虽有损耗,然调剂有方,民心甚安,路无饿殍,实乃丞相教化之功也。”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吩咐书吏:“速速抄录,呈报州府,并晓谕各县,以此为准,统一口径,安定民心。”
这纸颠倒黑白的公文,被盖上鲜红的郡守大印,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出去,成为了官方对这场灾难的最终“定调”。至于那真实的哀鸿遍野,则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掩盖和抹杀了。
与此同时,在东郡治下一处偏僻的村落,几个尚有良知的年轻书生,正围在一盏如豆的油灯下,面色凝重。
他们刚从周边几个受灾最重的乡里查访归来,带回来的不是诗书文章,而是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和见闻。
“王家庄,入冬以来,已饿毙四十七人,多是老弱……”
“李村,十室五空,有易子而食者……”
“城西乱葬岗,新坟日增,大多无碑……”
为首的书生陈瑜,颤抖着手,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在一卷麻纸上。他深知此举的风险,但士人的良知与眼前炼狱般的惨状,让他无法沉默。
“我等饱读圣贤书,所求不过‘为民请命’四字!如今真相被掩,祥瑞漫天,若无人发声,这万千冤魂,何处申告?”陈瑜的声音带着悲愤。
几人秘密商议,决定将这卷记录着真实饿死人数的文书,设法传递给在朝中为官、素有清名的友人,希望能上达天听。
然而,文书尚未送出东郡,便被太守张谦安插在民间的眼线截获。
校事府的黑衣人如夜枭般扑入书生的寓所,将陈瑜等人锁拿入狱。
罪名并非虚构,而是恰恰相反——“妄测灾情,编造饿殍,散布谣言,蓄意动摇民心,诽谤朝廷德政!”
公堂之上,张太守拿着那卷浸透着血泪的实录,厉声呵斥:“尔等竖子,只见区区蝼蚁之亡,便敢否定丞相牧守之功,抹黑太平盛世!其心可诛!”
而在同一时间,邺城的嘉奖令也抵达了东郡——太守张谦因“善抚灾民,境内安定,舆论清朗”,政绩考核评为上等,获得嘉奖,擢升在望。
天牢深处,陈瑜望着小窗外一方灰暗的天空,听着狱卒谈论着张太守的升迁,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笑声。
他终于明白了,在这世道,“谣言”并非不实之词,而是任何不利于官家的真话;“安定”并非百姓安乐,而是死寂般的沉默。
冬日的寒风卷过东郡荒芜的田野,几片雪花落下,试图掩盖大地的疮痍与新坟的痕迹。
官府的捷报与祥瑞文书,依旧在驿道上快马传递。
而地牢中的呻吟与田野间的死寂,共同构成了这铁幕之下,最真实,也最荒诞的图景。
真相,成了最大的谣言;而谎言,却被裱糊成了唯一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