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不停跳跃,仿佛被那惊世的论断点燃。
学堂里死一般的寂静。那根线,像一道劈开混沌世界的闪电,将“创造”与“获得”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额……额滴娘啊……”
赵老蔫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条线,佝偻的背脊竟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他不是在问,而是在用一种掺杂了毕生苦楚和骤然惊醒的颤音,发出呻吟:
“这……这多的……这老多……都叫人家……白拿咧?!不是天灾,不是命苦……是叫人……算走咧?!!”
“算走了”三个字,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欺骗了一辈子的巨大愤怒和屈辱。他仿佛看到了地主那扒拉算盘的胖手,那不是手,是插在他命脉上的抽血管!
这声吼叫点燃了炸药桶。
“对啊!俺种出的粮食,十成里他娘的七八成都交了租!”
“我打铁的力气,都变成了东家小妾头上的金簪子!”
“怪不得咱累死累活还是穷,老爷们啥也不干却脑满肠肥!”
群情激愤,以往的麻木被一种清晰的、针对具体目标的怒火所取代。
就在这片沸腾的怒骂声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猛地站起,脸色因为思想的剧烈冲击而显得苍白,但双眼却亮得吓人。
是徐文。
他无视了周围的喧嚣,目光越过陈烬,仿佛看到了那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庞然大物,他用一种近乎梦呓、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脱口而出:
“此非一人之恶!乃制度之弊!”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让周围的怒骂声为之一静。许多人不解地看着他, “制度”?这个词对他们太陌生了。
陈烬的眼睛骤然亮了,如同发现稀世珍宝。他立刻抓住这句话,声音洪亮地追问:“徐文!说下去!什么制度?怎么个弊法?!”
徐文被陈烬一点,思路瞬间贯通,语速加快,带着账房先生特有的条理和精准:“社长明鉴!个人之恶,如疥癣之疾,除一恶霸,还有新恶霸!唯有这制度——这地主占有土地便可收租、东家占有工坊便可剥削的规矩本身——才是脓根!”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这套规矩,就像一套吃人的旧算法!输入的是咱们的血肉汗水,输出的却是老爷们的金山银山!咱们的劳苦、咱们的性命,在这套算法里,只是一个个被计算、被榨取的数字!”
他猛地看向陈烬,眼神灼热,充满了改造世界的渴望:“必须有一套新的‘算法’,来彻底替代这套吃人的‘旧账’!一套让产出归于创造者、让汗水换来足额回报的算法!”
“说得好!!”陈烬猛地一拍桌子,声震屋瓦,“徐文同志,你看穿了!看到了根子上!剥削不是哪个地主心黑,而是封建土地私有制这套王八蛋制度给了他心黑的本钱!将来打倒了皇帝老儿,还会有资本主义私有制,换汤不换药,照样剥削!”
他环视众人,将徐文的观点升华:“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打死几个恶霸那么简单!我们要砸碎这套旧算法!推翻这一切人吃人的旧制度!创造一个新世界!”
在一片激昂和顿悟的氛围中,钱焕章用力地鼓着掌,脸上洋溢着“恍然大悟”和“无比钦佩”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伟大的理论所征服。
但他的内心,却冰冷得像一块铁。
“制度之弊……新算法……”他心中反复咀嚼着徐文的话,背后惊出一身细汗。
“好厉害的理论!好可怕的刀子!”他洞悉了这理论的威力,它不仅能砍向旧老爷,更能砍向任何想成为新老爷的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他这类人巧取豪夺的合法性。
“徐文……此子竟有如此见识,将来必是劲敌。”他第一次对那个瘦弱的账房生出了强烈的忌惮。
同时,一种更强烈的野心和警惕在他心中燃烧:“这理论是双刃剑……陈烬用它来煽动穷人,我……我能否将来用它来重新定义‘价值’和‘分配’,让它为我所用?或者,至少要知道如何防备这把刀砍到自己身上……”
他的掌声最响,脸上的表情最“忠诚”,眼神深处的算计却也最深沉。他已经明白,未来的斗争,不仅仅是刀剑的拼杀,更是围绕这套“算法”和“制度”的定义权的争夺。
春花儿声泪俱下的控诉,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每个女社员的心里,也刺破了学堂里许多男人习以为常的麻木。
“俺娘就是生生累死的……就因为没生出儿子……”
“那老畜生说打就打,说卖就卖,俺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头牲口!”
呜咽声、咒骂声、拳头砸在土墙上的闷响声连成一片。一种基于共同苦难的、悲愤的女性力量在空气中凝聚、发酵。
“岂有此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声音。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汉子猛地站起,他叫雷豹,曾是镇上大户的护院头目。他额上青筋暴起,一双铁拳攥得咯咯作响,眼中喷薄着怒火,却并非针对台上的陈烬或哭泣的女人们。
“什么狗屁忠义!全是骗傻子的鬼话!”他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仿佛都在抖。
“老子当年也信这个!东家说‘雷豹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要讲义气’,我他娘的就真信了!替他挡过刀,替他押过镖,替他镇着场子不让穷苦人来讨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懑:“结果呢?少爷看上了兄弟的媳妇,让老子去‘劝劝’,我不干,转天就被寻个由头赶了出来!老爷们拿我们当看门狗,喂两根骨头就要我们卖命,呸!”
他猛地一拍大腿,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那些曾经和他一样、或仍有类似想法的人:
“我今天才算真明白了!真正的忠义,是对得起天地良心,是对得起一起流汗流血的兄弟!不是对某个高高在上的老爷!咱们的力气,咱们的命,得为真心对咱好、为咱们穷苦人谋出路的人卖!比如陈社长!比如咱们赤火公社!”
雷豹这番源自切身之痛、充满江湖豪气却又道理鲜明的怒吼,瞬间引起了更广泛、更强烈的共鸣。许多汉子纷纷附和,气氛达到一个小高潮。
就在这片群情激愤、充满“觉醒”意味的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以极其夸张的方式插了进来。
“呜哇——!!说得对啊!!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啊!!”
只见一个尖嘴猴腮、名叫孙洪的泼皮,猛地扑倒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表演得极为浮夸。
“我以前就是个混蛋!我欺行霸市!我欺负乡邻!我……我偷看过寡妇洗澡!我不是被旧社会毒害了,我就是旧社会养出来的毒瘤啊!”他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声音凄厉,试图用这种极端的自我否定和“忏悔”来吸引注意。
“是陈社长!是赤火公社救了我!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要赎罪!我要把这条烂命献给公社!谁要是对社长、对公社有二心,我孙洪第一个跟他拼命!呜呜呜……”
他嚎得比谁都惨,表忠心表得比谁都狠。一些淳朴的社员被他这“痛改前非”的架势所迷惑,甚至投去些许同情的目光。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虚情假意。
雷豹皱紧了眉头,厌恶地别开脸,他江湖阅历丰富,最看不起这种毫无骨气的投机分子。
台上的陈烬,眼神微微一凝,并未因这过火的表演而动容,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人群末尾的钱焕章,则嘴角微微一动,心中冷笑:“倒是块当枪使的好材料,够无耻,也够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