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寒夜,篝火舔着湿柴,发出 “噼啪” 的轻响,将孟瑶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长忽短。
她盘腿坐在草堆上,面前铺着块磨得发亮的麻布,炭笔在指间转了三圈,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现存七十四人”。
数字旁边,是被划掉的 “一百二十一人”。
麻布边缘早已被反复折叠磨出毛边,上面的字迹层层叠叠:颍川突围时的 “九十八人”,山谷断粮时的 “五十七人”,直到如今的 “七十四人”。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孟瑶用炭笔描了又描的名字,有些名字旁画着小小的叉,那是永远留在了颍川废墟、断粮山谷里的人。
“老人十二,孩童八,能执矛作战的青壮五十八。” 她轻声念着,指尖抚过 “孩童八” 那三个字,忽然停住。
其中一个名字是 “小石头”,石夯的儿子,现在每天背着比他还高的木矛站岗;另一个是 “狗剩”,爹娘死在董卓的焚城令下,以前见了生人就躲,现在却敢跟着斥候学辨认马蹄印。
炭笔从指间滑落,滚到草堆深处。孟瑶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明,火光骤然亮起来,照亮了她怀里那本用麻布裹着的账册。
那是孟豆用命护住的账本。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麻布,账册的封皮早已被血浸透,变成深褐色,边缘卷曲发黑,像一片枯槁的叶子。
最上面几页粘在一起,隐约能看见暗红色的指纹 —— 那是弟弟最后攥紧时留下的。孟瑶找了块干净的兽皮,蘸着温水一点点擦拭,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
“文牍令,还没睡?” 石夯的声音在洞口响起,他刚巡逻回来,铠甲(其实是块拼凑的铁片)上结着冰碴,胸口的木牌随着呼吸起伏,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那木牌是亡妻的棺木边角料做的,刻着 “均田” 二字,如今被汗水浸得发亮,边缘磨出了厚厚的包浆,像是长在了他的肉里。
孟瑶抬头,看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木牌,那是他每次说话前的习惯。“在对账。”
她扬了扬手里的炭笔,“今天分粮,张婶多领了半瓢,说是家里的药罐裂了,想多熬点米汤。”
“我明天找块陶土帮她补补。” 石夯蹲下身,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她男人是在黑风口战死的,留下三个娃,不容易。”
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晒干的土豆饼,“秦狼那厮塞给我的,说你熬夜费神。”
提到秦狼,孟瑶忍不住笑了。那个前并州边军,以前总把 “老子砍了他” 挂在嘴边,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上次搜山,孟瑶亲眼看见他的刀鞘里藏着半块土豆 —— 那是陈烬教的法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明天留有余地”。据说他现在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那半块土豆,像是在摸什么宝贝。
“他自己留了吗?” 孟瑶接过土豆饼,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放心,那家伙精着呢。” 石夯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上次伏击李傕的运粮队,他缴获了袋小米,自己只留了一小捧,剩下的全给了伤号。”
他望着洞外的黑暗,忽然道,“以前在老家,当兵的都是抢老百姓的粮;现在跟着陈先生,才知道当兵是为了护着老百姓的粮。”
孟瑶没接话,低头继续揭账册的粘页。当她终于把第一页掀开时,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露了出来
——“周叛,虚报三日劳动,扣粮半瓢”。那是弟弟的笔迹,稚嫩却工整,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叉。
周叛。这个名字像根刺,扎得她指尖发颤。就是这个人,当初喊着 “跟着陈先生有饭吃”,转头就勾结敌军,喊出 “该有尊卑”.
孟瑶拿起炭笔,在周叛的记录旁画了个小小的火焰图案,火苗向上窜,带着股凌厉的劲儿。她在旁边批注:“火能取暖,亦能烧尽蛀虫。”
“在画什么?” 陈烬不知何时站在了洞口,身上落着雪,手里提着捆草药。他刚从山外的药农那里回来,据说为了换这捆治冻疮的草药,把自己唯一的棉衣当了。
孟瑶把账册推给他看,火光映在她眼里,亮得像星子:“在重抄旧账。” 她指着那些模糊的字迹,“这些名字,这些事,不能忘了。”
陈烬拿起账册,指尖抚过那片血渍,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伤口。
“记得第一次分粮,孟豆抱着账本,说‘姐,我要记一辈子,谁也别想多拿半粒米’。”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以前记账,是为了公平。” 孟瑶接过账册,拿出新的麻纸开始重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现在重抄,是怕忘了为什么要公平。”
她顿了顿,望着跳动的火苗,“那些数字会变,人会少,可我们为什么要守在这里,为什么要扛着木矛跟正规军拼命,都在这账册里写着呢。”
陈烬没说话,只是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散落的炭笔捡起来。
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放哨的孤儿狗剩在换岗。
那孩子以前见了老鼠都怕,现在却能独自守在黑漆漆的山路上,手里握着根削尖的木棍,腰杆挺得笔直。
“文牍令,陈先生。” 狗剩在洞口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那是他跟秦狼学的,“刚才听见西边有动静,我喊了声‘山鸡飞’,王大叔说没事,是风刮的。”
“做得好。” 孟瑶朝他笑了笑,递过去块烤红薯,“冷了吧?来烤烤火。”
狗剩摇摇头,把红薯往怀里一揣:“不了,换岗的小虎还在等着呢。” 他转身跑进黑暗里,小小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陈烬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孟瑶说:“你看,数字在减,可这根脊梁,却越来越硬了。” 他指着账册上的 “七十四人”,“这七十四人,比当初的一百二十一人,更像一家人。”
孟瑶重抄到 “石夯,今日修渠,记十工分” 时,忽然停笔。
她看见石夯正靠在岩壁上打盹,胸口的木牌在火光下明明灭灭,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她拿起炭笔,在石夯的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温暖而明亮。
夜渐深,篝火渐渐弱下去,变成一堆通红的炭火。
孟瑶终于抄完了最后一页,新账册整整齐齐地放在旧账册旁边,像一对隔着时空的兄弟。她把两本账册一起裹进麻布,藏在岩壁的暗格里
—— 那里还藏着公社的种子,藏着秦狼磨得发亮的刀,藏着陈烬写的《赤火律》。
“睡吧,明天还要分种子。” 陈烬往炭火里添了最后一块柴。
孟瑶点点头,却在躺下前,又看了一眼那堆炭火。火能取暖,能做饭,能驱赶野兽,也能烧尽蛀虫和腐草。
就像这公社,人会少,会受伤,会遇到背叛,但只要心里的火不熄,只要还记着为什么要守着 “均平”,就总有站起来的力气。
洞外,寒风呼啸,却吹不散炭火的温度。远处传来小虎和狗剩的对话声,稚嫩却坚定,像两颗正在萌发的种子,在黑夜里悄悄积蓄着力量。
孟瑶知道,明天醒来,那本新账册上,又会添上新的记录 —— 关于耕种,关于巡逻,关于那些在数字之外,永不褪色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