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碧波载着漕船驶入江南东路的腹心——江宁府。六朝金粉之地,文气氤氲,却也门户森严。
穗安与妙善在此驻足,一面经营江宁分部,编织区域网络;一面将脚步更深地踏入府城之外的乡野阡陌。
借由当地支持者的引荐,穗安得以踏入一些相对开明的士绅府邸或雅集。
茶香氤氲间,她谨慎地抛出话题:言及清云商行以利养慈幼、济安之善举,提及女塾中聪慧女子、济安堂中干练女医的作为。
有老儒拍案而起:“荒谬!商贾末流,安敢言善?铜臭玷污圣贤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拂袖而去者亦有之。
亦有中年士绅捻须沉吟:“真人所述慈幼济世之举,确为仁心。然商贾之力,终非王道。女子或可习些医理女红持家,涉足商事、抛头行医,恐非良策。”
少数年轻士子或家中亦有才女的士绅,眼中闪过认同:“商通有无,若能惠及黎庶,亦合圣人之‘仁’。女子若真有其能,埋没闺阁,岂不可惜?清云女医活人无数,此非大善?”
虽不敢高声,却悄悄记下清云书铺地址,欲购其启蒙读物。
每一次交锋,无论激烈斥责还是温和质疑,都如磨刀石,砥砺着穗安的理念。
她开始更系统地提炼自己的思想核心:“天工开物”以富国裕民是基础,“商养善”是可行路径,“男女并力”是释放被禁锢的力量。
她在辩论中引用的不再是空洞教条,而是清云实实在在的成果——慈幼院收容的孤儿、女塾学生的进步、济安堂救治的百姓、新农具带来的增产。
在江宁府下的乡间,她们看到清云推广的改良水车在灌溉田野,听到村妇们闲聊着女塾里女儿新识的字。
一位曾得济安堂女医救治的老农,对穗安千恩万谢:“要不是那位娘子大夫,老汉这条腿就废了,家里可咋活!”
这些最底层的回响,是“商养善”、“男女并济”最朴素的注脚,比任何高堂辩论都更有力。
离开江宁,溯赣江而上,进入江南西路,首站便是路治洪州府。
此地文风鼎盛,更因是周敦颐曾活动区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天理”、“心性”、“纲常”更为敏感和热衷的气息。
洪州府学,一场由当地大儒主持的讲会。穗安受邀,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义利之辨”、“男女尊卑”、“格物穷理”。
白发大儒引经据典,痛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斥商贾为“蠹虫”,清云以商养善是以利乱义,混淆根本。
更严厉抨击牝鸡司晨,言女子行医经商、习武健体是阴阳颠倒,祸乱纲常。强调格物只为致知,而非开物逐利。
穗安从容应对,其言已非江宁时的试探,而是初具锋芒:
“民无粟米则饥,无布帛则寒。商通有无,使物尽其用,民得其利,此非大义乎?
清云取商贾之利,活孤幼之命,愈百姓之疾,兴女子之学,利在其中,义亦彰然!岂能因噎废食,空谈仁义而坐视民困?”
“天生万物,各禀其性。女子亦是人子,有聪慧可读书,有仁心可行医,有勇毅可护道,有力行可持家兴业。
禁锢其才,如折鸟翼,非仁也,乃天下之损!观清云女医,活人万千,其功其德,可逊于只知诵读《女诫》之人?”
“格竹七日,可明竹之理否?不如观匠人制器,知竹可成舟、成纸、成屋。天理非悬空之物,必在百姓日用之中。明其理,制其器,利其生,富其国,方为真‘致知’。”
辩论激烈异常。穗安以清云实践为矛,以民生疾苦为盾,言辞犀利,逻辑清晰,数次令对手语塞,赢得部分年轻士子和旁听民众,尤其受惠于清云者的暗暗喝彩。
然而,理学根基深厚,纲常名教如铁幕,大儒们坚守祖宗成法、圣贤之道,斥其离经叛道、惑乱人心。
双方引经据典,谁也未能彻底说服对方。互有胜负,思想阵地犬牙交错。
辩论的余波在洪州城内外扩散。
守旧者视穗安为洪水猛兽,告诫子弟远离清云书铺。开明者或受清云实惠者,则对其理念心生好奇甚至认同。
在乡间,新式农具的推广遇到了一些来自“读书人”家庭的阻力,但普通农户更看重实效。
穗安与妙善依旧深入底层。她们在洪州分部强化培训,特别强调在理学氛围浓厚的地区,济安堂、女塾、慈幼院更要做出无可指摘的成绩,用事实说话。
同时,传播理念需更讲究策略,注重从解决实际困难入手,潜移默化。
江南东路温和或激烈的反馈,江南西路洪州府学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交锋,如同烈火与寒冰的淬炼。
穗安的思想,在碰撞中愈发清晰、坚定、系统化,核心更凝聚。天工开物、义利统一、男女并力、民为邦本,成为穗安思想不可动摇的四大支柱。
她不再回避与主流思想的冲突,敢于在理学重镇亮剑,以实践为武器,以民生为诉求,直指理学空谈心性、压抑人性、脱离实际的弊端。
洪州的交锋让她深知,撼动根深蒂固的思想绝非易事。理学如同初春的藤蔓,虽未成参天大树,却已悄然蔓延。洪州,只是思想锋芒初试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