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来了来了！”一个穿着枣红色羽绒服、烫着小卷发的中年女人立刻从靠里的一张桌子旁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得有些夸张的笑容，正是周敏的母亲。
她旁边坐着个略显富态、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是周敏的父亲，周权。
他脸色有些灰暗，眼神带着点疲惫的浑浊，只是冲我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而坐在周权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周敏。
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脸蛋白皙，外面套着件浅咖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五官是清秀的，只是那眼神……怎么说呢，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偶尔瞥过来一眼，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估量。
看到我们进来，她站起身，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标准的微笑弧度，声音也温温柔柔的：“林飞哥，王越哥，你们来了，路上冷吧？快坐。”
“周姨，周叔，周敏妹子，让你们久等了！”林飞赶紧上前一步，有点局促地打招呼，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不久不久，我们也刚到！”周母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在林飞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重点落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袖口上，随即又飞快地移开，笑容不变。
“哎呀，林飞这孩子，一看就精神，实诚！我们家敏敏在证券公司上班，平时见的都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今天见了林飞这样朴实的，反而觉得亲切！”
“妈……”周敏轻轻拉了一下她母亲的袖子，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红晕，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低下了头。
周父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坐吧，都坐。外面冷，喝口热茶。”他拿起桌上的大茶壶，想给我们倒水，手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周敏立刻伸手接过了茶壶：“爸，我来吧。”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服务员开始上菜。酸菜白肉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油亮的血肠切得整整齐齐，溜肉段炸得金黄酥脆，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酸菜馅饺子。
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那一丝微妙的紧绷感。
周母显然是饭桌上的主角。
她一边热情地给我们夹菜，尤其是往林飞碗里堆小山似的肉段和饺子，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话题的中心自然围绕着她的宝贝女儿周敏。
“林飞啊，你是不知道……”周母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我们家敏敏，那可是正儿八经考进去的！证券公司，多好的单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那亮堂的大厅里，穿的干干净净，接触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像那些在厂子里干活的，三班倒，辛苦不说，指不定哪天厂子就黄了！”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对“铁饭碗”的向往。
林飞正埋头对付碗里的溜肉段，吃得满嘴油光，闻言抬起头，憨厚地笑了笑，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嗯，周敏妹子真厉害！证券公司好，好单位！”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很实在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觉得吧，干啥都一样，凭本事吃饭，工资够用就行！我和越哥……”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想起我之前“财不露白”的叮嘱，猛地顿住，眼神有点慌乱地瞟向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
周母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嗅到了鱼腥味的猫：“哦？你和王越一起……做点啥呢？听亲戚说，你们好像……整了个网吧？”她的语气带着探究，目光在我和林飞之间来回逡巡。
我端起面前那杯颜色深浓的茉莉花茶，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住眼底的冷光，赶在林飞再次“秃噜”出什么之前，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声音平稳：“嗯，周姨消息灵通，是跟朋友合伙弄了个小网吧，就在大学城边上，刚起步，混口饭吃罢了。林飞主要是踏实肯干，出力多。” 我刻意把“小”字和“混口饭吃”咬得清晰些，轻描淡写地揭过。
“哎哟，网吧啊！”周母拖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分，带着点城里人对新兴事物本能的轻视和不以为然。
“那地方……听说乌烟瘴气的？都是些半大小子在里面打游戏？能挣着啥钱啊？能有啥出息？”她摇摇头，随即又把话题拉回周敏身上，语气重新变得热切。
“还是我们敏敏这工作稳当！旱涝保收！每个月工资啊、奖金啊，那都是按时按点发，一分不少！以后啊，谁娶了我们敏敏，那才叫享福呢！家里啥都不用操心！”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林飞身上。
周敏依旧安静地小口吃着饺子，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对母亲的话既不附和也不反驳，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精致人偶。
只是在她母亲提到“工资奖金”时，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那是，那是，周敏妹子条件好。”林飞被周母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含糊地应着，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掩饰尴尬。
“对了，林飞！”周母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身体也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亲昵。
“你现在……一个月能开多少钱啊？在网吧干活，还有没有别的进项？我们家敏敏可是金贵，从小没吃过苦的，这以后过日子，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周全，是不是？”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林飞，仿佛要把他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数清楚。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周父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他用手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
周敏立刻放下筷子，轻轻拍着父亲的背，眼神里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担忧，低声问：“爸，没事吧？药带了吗？”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周敏在侧身照顾父亲时，动作幅度稍大，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条，从她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无声地掉落在铺着廉价塑料桌布的饭桌边缘，离我的茶杯很近。
我的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扫了过去。
那纸张的质地和颜色……瞬间与我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重叠——1996年12月初，在证券公司后巷，寒风凛冽，我无意中瞥见周敏匆忙塞回裤兜的那张纸，也是这种带着医院特有消毒水味的淡黄色单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