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苏醒,与之前几日那种浑浑噩噩、意识不清的状态截然不同。
北境王的眼神虽然依旧浑浊,深处却燃起了一点异样的、近乎灼亮的光彩,仿佛将生命最后的所有能量都凝聚在了这一刻。他甚至尝试着,想要微微抬起身。
“陛下!”福公公哽咽着,连忙上前小心搀扶。
北境王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众人,最后落在老神仙身上,嘴角极其微弱的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发出嘶哑的气音:“有劳……先生了……”
老神仙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默默退到一旁铺开纸墨,开始书写药方。
他的任务,似乎只是将生命短暂的拉回这具躯壳,至于后续如何,已非医者所能左右。
北境王让福公公离得近一些,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福公公震惊到不敢相信。
北境王确定性的对他点头示意,福公公赶紧去办了。
然而,下一刻,北境王的举动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目光越过了近在咫尺的狄尚,落在了稍远一些、如同静默影子般的蓝芯兰身上。
“蓝……姑娘……”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可否……陪朕……去上面……走走?”
此言一出,狄尚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与不解,连一直冷静自持的蓝芯兰,清冷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她与这位北境王,除了那层因狄尚、楚怀蘅而存在的间接关联,并无直接交集。他为何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独独点名要她相陪?
短暂的迟疑只是一瞬,蓝芯兰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是。”
狄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是想跟随。
北境王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目光转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帝王的最后威严,吐出三个字:“你……别跟来。”
狄尚身形一僵,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北境王那异常清亮却透着死气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能垂下头,低声道:“是……”
福公公取来一件厚重华贵的玄色皮草斗篷为北境王披上,系好带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要将那最后的生机也牢牢锁住。
然后,他搀扶着北境王,蓝芯兰则沉默地跟在另一侧稍后的位置,三人以一种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心力的速度,往寝殿的上层走去,隔绝了殿外那些或惊疑、或探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这座观星台,是北境王宫的制高点。
曾经,北境王在批阅奏折感到疲乏时,总喜欢独自登临此处,凭栏远眺。脚下,是整个王城的万家灯火,是辽阔的北境疆域缩影,抬头,是浩瀚无垠的星空。在这里,他能暂时忘却朝堂的纷争,感受身为北境之主的辽阔与孤独。
如今,再次踏上这熟悉的台阶,对于油尽灯枯的北境王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
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福公公身上,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虚汗。
蓝芯兰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佝偻挣扎的背影,眼神复杂。
终于,踏上了楼顶的平台。
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动了北境王花白的鬓发和厚重的斗篷。
他挣脱开福公公的搀扶,踉跄着向前几步,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贪婪的呼吸着这高处的清冷空气,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沉睡中的王城,那万家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沉默了许久,久到福公公都担心他会被寒风冻僵,北境王才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福全……”
“老奴在。”福公公连忙上前一步,眼眶早已通红。
北境王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脚下的城池,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的说道:“遗诏……不变,就拿出来之前朕拟好的。”
福公公身体一颤,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老奴……遵旨!”
站在稍后位置的蓝芯兰,心中亦是微微一震。
看来,北境王在病重期间,早已暗中与福公公拟定了传位诏书。他此刻特意登高,避开所有皇子,尤其避开狄尚,亲口再次确认,是为了确保这份遗诏的绝对权威,不给任何人质疑和篡改的机会吗?
他是在用最后的力量,为北境的平稳交接,扫清最后的障碍。
那么,他特意叫上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找一个与各方势力无直接关联的“外人”作为见证?
还是……
就在这时,北境王艰难的转过身,那双在回光返照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穿透寒冷的夜色,直直的看向了蓝芯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透。
寒风卷起他霜白的发丝和厚重的斗篷,楼下的王城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映照着他枯槁而威严的面容。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缠绵病榻的垂死老人,依稀仍是那个雄踞北境、俯瞰众生的王。
——
观星楼顶,寒风愈发凛冽,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刮过皮肤,刺入骨髓。
北境王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指节因用力而颤抖,仿佛这是他维系与这个世界最后联系的锚点。
他眺望着脚下那片由他一手缔造、也曾让他耗尽心血的土地,王城的灯火在寒夜中无声闪烁,勾勒出井然有序的街巷与沉睡中的万家屋檐。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飘忽而遥远,带着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无尽的重量:“这观星台,是朕最喜欢的地方。所以,朕将它建在了寝宫之上。”
他缓缓说道,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每每朕累了,乏了,开心了,或是满腔愤懑无处宣泄之时,便会独自上来,看看这王庭的大好光景。”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的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自嘲,又或许是一丝慰藉。
“看国泰民安,看井然有序……这证明,朕的一生,终究是辉煌过的。”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苦涩,“虽然,这是用众叛亲离……换得的……些许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