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蓝芯兰才轻轻“啧”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洞察世事悲悯又有些玩味的弧度,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却字字珠玑:“果然啊……” 她拖长了尾音,目光落在楚怀蘅紧握的拳头上,“这世间,并无真正完美无缺、算无遗策之人。纵然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战王,遇到‘情’之一字,也会方寸大乱,进退失据,狼狈至此。”
“你……” 楚怀蘅眼中怒火翻腾,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蓝芯兰那毫不掩饰的“看戏”姿态和精准的“狼狈”评价,精准的刺中了他的痛处。
他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声音冰冷带着威胁:“蓝芯兰,本王没心情听你冷嘲热讽!有话快说,没话就滚下去!”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展示的傻子。
蓝芯兰丝毫不惧他的怒火,反而迎着他吃人般的目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了然。
她收敛了几分调侃,语气变得认真而直接,如同医者剖析病灶:“那我就直说了。”
她坐直了身体,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楚怀蘅眼底的混乱,“王爷,您与阿南之间,症结何在?无非是‘郎有情,妾有意’,这点,您心知肚明,不必否认。” 她没给楚怀蘅反驳的机会,语速加快。
“可问题在于,你们连开始都未曾真正开始,连‘情’字都未曾真正宣之于口、落之于实,王爷您就一门心思扑在了那遥不可及的‘以后’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以后的责任,以后的束缚,以后的分离,以后的‘不可能’……都被自己想象中那重重叠叠、无法逾越的‘未来困境’吓住了,困住了,甚至因此逼她她恶语相向,转身逃离。”
蓝芯兰顿了顿,看着楚怀蘅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下猛药:“王爷,您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世事无常,变数何其之多。纵然你们此刻排除万难在一起了,难道就真能保证一辈子顺风顺水、白头偕老吗?您贵为王爷,难道就能掌控天下所有变数,让一切尽如您意?” 她的反问犀利如刀。
“再退一步说,” 蓝芯兰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您担忧的‘未来’,难道就真的铁板一块,毫无转圜余地吗?”
她竖起两根手指:“其一,王爷您说离不开帝都,是责任所系。可若真有那么一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边城固若金汤呢?您这镇守一方的职责,是否也并非全然不能卸下?届时,昭武城为何不能是您的归处?”
蓝芯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二,王府那些女人,不过是各方势力塞进来的眼线、摆设,王爷您自己也未曾放在心上。若心意已决,遣散她们,清除府内各方耳目,还王府一个清净,难道真的就办不到吗?不过是权衡利弊,是否值得为此付出些许政治代价罢了。”
她的话点破了楚怀蘅所谓“不能遣散”背后的政治考量,而非绝对的不可能。
“至于阿南,” 蓝芯兰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对南之枝的欣赏,“她心系昭武城不假,但她南之枝是何等人物?她的人生,难道就真的只能困守在这一城之地?她难道就不能有她的游历,她的见识?王爷您又凭什么断定,她就不会愿意随您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或者,你们为何不能找到一种平衡,既不负责任,也不负情深?”
蓝芯兰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惊雷炸响在楚怀蘅混乱的脑海。
他怔住了。
脸上的愤怒和阴沉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他僵硬的坐在那里,蓝芯兰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他自以为坚固、实则充满逃避和怯懦的心防上。
这些是他从未认真,或者来不及去深想的可能性。他一直在用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作为借口,掩盖自己内心深处对未知改变的恐惧和对失去现有权力平衡的担忧。他用“责任”和“不可能”编织了一个牢笼,先将自己困死在里面,然后又将试图靠近的南之枝狠狠推开。
马车内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加深沉。
楚怀蘅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无力的垂在身侧。他低垂着头,目光失焦的落在车厢地板上晃动的光影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蓝芯兰那清晰有力的分析在反复回响,将他之前深信不疑的绝望壁垒冲击得摇摇欲坠。
蓝芯兰看着他这副灵魂出窍般的模样,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的坐着,给他消化和思考的空间。她知道,有些坎,只能自己迈过去。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楚怀蘅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神从最初的茫然空洞,渐渐变得复杂深邃,仿佛有无数念头在激烈碰撞。他不再是那个被愤怒和委屈冲昏头脑的王爷,更像是一个在迷雾中突然看到一丝光亮、正在艰难辨认方向的迷途者。
过了许久,久到马车似乎又前行了很长一段路,楚怀蘅才缓缓抬起头。他脸上的颓唐和愤怒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被强行打开思路后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清醒。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认真:“那……依你之见,本王现在……该如何?”
他没有再提驱逐蓝芯兰的话,这个问题的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他心态的转变和一种无声的求助。
蓝芯兰看着他眼中那抹重新燃起、却依旧带着迷茫的微光,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诚的、如同医者面对愿意配合治疗的病人般的欣慰。
她正要开口,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陈锋的声音:“王爷,前方有驿站,是否稍作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