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枝没理会他的后半句,拍开泥封,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她忍不住蹙眉,用力咽下,长长的哈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脸颊迅速泛起红晕。
她放下酒坛,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清亮锐利,仿佛这烈酒反而洗去了她眼中的迷惘。
她看着狄青,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因为仇恨这个东西啊……”
她伸出手指,在冰凉的月光下,虚空划着看不见的链条:“它不是孤零零的一根刺,而是环环相扣的锁链。”
她的指尖轻轻点着:“屠昭武城的,是北境军,是执行上头命令的将领士兵。可他们背后,是谁下的令?是北境王?还是当时复杂的局势?是狄戎贪图昭武城的财富?还是为了震慑大楚?亦或是有人从中挑唆?”
她看着狄青骤然变化的脸色,继续道:“这背后,或许又牵扯着更深的恩怨,更复杂的因果。一环扣一环,一仇引一仇。”
她再次举起酒坛,这次只是小口抿了一下,仿佛在润泽因诉说而干涩的喉咙:“兰姐姐选择拿起其中一环,死死锁住自己,也锁住她认为的仇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拽入深渊。这是她的选择,无可厚非。”
她的语气没有评判,只有理解。
“而我……”南之枝的目光越过狄青,投向城主府那些在夜色中静静矗立的、重建的屋宇轮廓,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而坚定:“我不想被这仇恨的锁链锁死在其中任何一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锁住了,就看不见外面的天,走不了自己的路。所以——”她将酒坛重重顿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目光灼灼的逼视着狄青:“我只能硬生生的把锁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环,掰开,走出来!我能独活,是父兄的嘱托,是邵武城百姓的依附,是责任,也是力量。”
狄青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浑身剧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光晕的是个女子。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没有一丝勉强,没有半分自欺欺人,只有一种勘破迷障后的大勇和清醒。
南之枝看着他震惊到失语的样子,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释然的笑意。
她没有停下,而是将目光投向更深沉的夜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而且,你想过没有?”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屠城的,是你二哥,他已经死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狄青心上。是啊,那个直接下令的仇人,已经死了,死在了权力倾轧之下。
“而你五哥,”南之枝的目光落回狄青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在谷雨间接救了我的命,帮师父采药,照料我。”
狄青彻底呆住了。
谷雨?救她?这些细节,他从未知晓。
南之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血债是血债,恩情是恩情。”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奈和一种超越仇恨的清醒:“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的反问,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再挑起一场战争?把更多的无辜性命拖进这血海深仇的漩涡里?让昭武城的悲剧,在别的地方重演吗?”
她灌了一大口酒,这一次,不是为了壮胆,更像是为了浇灭心头翻涌的苦涩。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我能活下来,是父兄用他们的命换来的!”
她的声音哽咽了,却异常坚定:“我要替他们好好活着,我要替他们继续守护好这座城,让这里重新繁荣起来,让活下来百姓不再担惊受怕!”
她看着狄青,一字一句,如同刻进灵魂的誓言:“而不是让自己一直陷在仇恨里,走不出来,变成一个只懂得毁灭的怪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想过吗?带着一身仇恨活着,和带着希望、带着责任活着……” 她的手指用力点着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周围重建的家园,眼神锐利如刀:“怎么能一样呢?!”
最后这一句质问,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响亮的警钟,在狄青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光闪烁、却眼神坚毅如磐石的女子。
她背负着比他沉重百倍的血海深仇,却硬生生掰开了锁链,从仇恨的泥沼中挣扎出来,选择了一条守护与重建的荆棘之路。
不是为了原谅谁,而是为了不辜负逝者的牺牲,为了生者的未来。
她用自己的选择和行动,无比清晰的向他展示了:活着,可以有不同的状态,可以沉沦于黑暗,也可以浴火重生,照亮一方。
狄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冲上眼眶,他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湿润的眼睛。
他胸中翻江倒海,那些被仇恨和冤屈填满的角落,仿佛被这席话狠狠的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丝名为“可能”的光亮。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酒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仍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震撼后的清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惭愧,有震撼,更有一种从深渊边缘被拉回后、劫后余生般的悸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郑重的捧起了自己的酒坛,对着月光下那个单薄却仿佛拥有无尽力量的女子,无声的敬了过去。
那姿态,充满了最高的敬意和对她所言一切的认同。
南之枝看着他,读懂了他眼中的千言万语。她也举起了自己的酒坛,坛口轻轻碰了碰狄青的坛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月光如水,洒在亭中两人身上,也洒在那些散落的空酒坛上。
一个被放逐的皇子,一个浴火重生的孤女,在这昭武城的夜色里,用最烈的酒,浇灌着心中那份艰难却无比珍贵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