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消散,午门外朱红色的宫墙上就已经围满了百姓。
新张贴的皇榜被晨风吹得沙沙作响,墨字在青石板上投下阴影:“经查,宰相苏慎藏匿乾元遗诏,勾结赘婿陈默意图篡位,罪当灭族。”
“这可不得了!”卖炊饼的王老汉咬着半块饼,手指几乎戳到榜文上,“苏相向来清正廉洁,怎么会……”话还没说完,腰间突然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他抬头正好撞见巡城卫冷峻的眼神,后半句话立刻咽回了肚子里。
朱雀大街的尽头,宰相府朱漆大门前铁甲林立。
李昭阳披着黑色的大氅站在台阶下,赤焰卫的黑旗猎猎作响,两名形容憔悴的老宦官被押在队伍前面。
其中一人突然颤抖着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说:“苏相他……他去年冬月三更时分进入藏诏阁,小的亲眼看见他抱走了一个黄绫匣子!”
“啪!”
二楼茶楼的雕花窗棂被推开了半寸,陈默垂眸看着楼下这一幕闹剧,手指摩挲着怀中的瓷瓶。
瓶身还留着昨夜拓印时的余温——那块从藏诏阁割下的黄绢残页,此刻正浸泡在影阁特制的显影浆里。
“他要借助这两个被迷魂散控制的老家伙坐实罪名。”身旁传来轻笑,柳如烟倚着栏杆,指尖转动着一枚青铜蝉,“不过您让我在太医院下的‘醒神汤’,应该发挥作用了。”
陈默抬眼望着东边渐渐发白的天际,眼底泛起冷光:“戏要演得逼真,总得有人先入戏。”
巳时三刻,太庙前的汉白玉广场被太阳晒得发亮。
三百名文武官员官服上的补子在阳光下斑驳成彩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李昭阳站在九级高台上,手中的残页被风吹起一角,“先帝遗训:‘若嗣子不肖,可废而代之,择贤者居紫宸’!”
“轰——”
议论声像炸雷一样炸开。
左都御史摸着胡须后退了半步,目光扫过李昭阳腰间的玄铁剑——那是先帝亲赐的“定北”剑,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敢问殿下,这‘废’字,是废谁?”
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身着白衣、头戴素冠的陈默分开两班官员,手中捧着一卷黄绢缓缓上前。
他腰间没有佩戴玉佩,发间没有簪着金饰,唯有袖中露出半截青竹笛,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李昭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昨夜明明派了赤焰卫追到西市,这个赘婿怎么会……
“这是遗诏全文的拓本。”陈默将黄绢举过头顶,“是由藏诏阁的周嬷嬷冒死传出来的。”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便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周嬷嬷是先帝做太子时的乳母,二十年来一直守着藏诏阁,从未离开过皇宫半步。
礼部尚书颤抖着接过两份文书。
他先看了看李昭阳手中的残页,朱砂字迹苍劲有力;再看了看陈默的拓本,墨色沉静如深潭。
对比了三刻钟,老尚书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字迹……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真假难辨?不妨请日光来证明。”陈默指尖轻抚着自己那份拓本,“这墨里掺了影阁的‘凤凰变色药’,遇光就会显出真相。”
众人顺着他的动作望去。
原本平静的黄绢在阳光下渐渐泛起涟漪——最开始是极淡的红色,像晨雾里的朝霞;接着颜色越来越深,竟在“可废而代之”六个字的上方,浮现出四个血字:“弑君者,李!”
广场上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李昭阳的黑色大氅被风吹起,露出腰间紧握的拳头。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那四个血字像四把刀,正戳破他精心编织了二十年的谎言。
昨夜赤焰卫回报说遗诏没有被取走时,他还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这个赘婿竟然能从残页上拓出真相!
“妖言惑众!”他身后的赤焰卫统领按着刀大声喝道,刀鞘与铁甲相撞的清脆声响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鸟儿。
陈默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目光扫过人群中脸色发白的苏清漪。
她站在宰相夫人身旁,袖中紧紧攥着半支玉簪——那是昨夜他撞开侧窗时,从她鬓边碰落的。
此刻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就像他们初遇时,她递来的那盏温茶。
“周嬷嬷说,先帝临终前用血写下了这四个字。”陈默的声音突然放轻,但清晰得能穿透晨雾,“藏诏阁的镇魂灯烧的是南海沉水香,二十年来,香灰落在诏书上,正好盖住了血字。”他顿了顿,望向李昭阳,“殿下可知道,为何昨夜藏诏阁的镇魂灯突然灭了?”
李昭阳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赤焰卫回报说,藏诏阁的灰雾散得异乎寻常——原来这个赘婿连香灰的时机都算到了!
“够了!”他猛地抽出半柄玄铁剑,寒光让众人都眯起了眼睛。
陈默望着那抹冷光,指尖悄悄扣住袖中羌笛。
柳如烟的暗桩应该已经到了太庙后巷,苏府的死士也应该突破了赤焰卫的封锁——他要的,从来不是今日就能定局,而是让天下人看清,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妖术惑众!”李昭阳的声音带着裂帛般的嘶哑,“赤焰卫,格杀勿论……”
“殿下!”
礼部尚书突然踉跄着扑到陈默面前,浑浊的老泪滴在黄绢上:“此诏有先帝的私印!老臣当年为太子监国时,见过这枚‘乾元私章’!”他颤抖着翻开拓本的背面,一枚极小的朱红印鉴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这……这是真的!”
李昭阳的剑停在了半空。
他望着阶下此起彼伏跪伏的身影,望着苏清漪眼底翻涌的冷笑,望着陈默嘴角逐渐加深的弧度——他终于明白,自己精心布下的局,从一开始就是对方棋盘上的棋子。
“杀!”他咬碎后槽牙,玄铁剑完全出鞘。
赤焰卫的刀光如林,却在触及陈默衣摆时突然停住了——
“报——!”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太庙的庄严,骑者浑身是血地从马上滚下来:“苏……苏府地牢的老宦官醒了!说……说指认苏相的证词是被迷魂散逼出来的!”
李昭阳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他望着陈默眼中亮起的寒芒,突然听见自己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
李昭阳的玄铁剑彻底出鞘时,阳光正掠过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剑刃嗡鸣如泣,惊得赤焰卫统领喉结滚动——这是殿下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露出破绽。
\"杀!\"李昭阳的喝令撞碎了太庙的琉璃瓦。
三十名赤焰卫如饿狼扑来,刀光割断了陈默腰间飘起的衣袂。
陈默不退反进。
他足尖点地,《缩地成寸》的劲气在靴底炸开,整个人如游鱼般滑出三步,反手将诏书举过头顶。\"诸位可还记得,先帝驾崩当夜,守灵太医为何暴毙?
七名谋士何故接连发狂?\"他的声音穿透刀风,撞进每个官员的耳鼓,\"若非有人以'忘忧散'控人心智,岂会酿此大祸!\"
李昭阳的剑尖猛地一颤。
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老宦官捧着金漆食盒跪在床前:\"殿下,这是太医院新制的安神汤。\"原来从那时起,他就被人当成了提线木偶?
赤焰卫的刀锋已近眉骨。
陈默袖中铜铃突然飞出,在半空划出银弧。\"当啷——\"铜铃撞在太庙千年古钟上,清越声响震得汉白玉地砖嗡嗡震颤。
人群最末处,周嬷嬷枯瘦的手指快速掐动,藏诏阁方向隐约传来绵长回响,像是古钟在与另一个更沉的声音唱和。
\"这是……先帝定下的'信义共振律'!\"户部侍郎突然踉跄后退,扶着石狮子的手直抖,\"当年为防遗诏被篡改,陛下命人在藏诏阁铸了座共鸣钟,唯有真诏现世才会应和!\"
满场官员如遭雷击。
左都御史突然扯下自己的朝珠,对着阳光细看——那串他戴了三十年的翡翠,此刻正随着钟声微微发烫。
这是只有御赐之物才会有的反应!
\"围起来,一个都不准走!\"李昭阳的声音破了音。
他望着阶下跪了满地的官员,玄铁剑在掌心沁出冷汗。
可话音未落,城南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烟尘裹着三千黑甲骑兵卷进太庙广场,最前骑将的银枪挑着\"还我清白\"的血旗。\"末将陆九章,率雁门旧部来证苏相清白!\"那人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风,单膝跪地的声音重得像山崩,\"所谓'证人'皆被'紫金丸'操控,舌底尚有毒囊残留!\"
陈默望着李昭阳颤抖的手,忽然想起昨夜在宰相府偏院,苏清漪捧着热茶说的话:\"他不是坏,是太怕。\"此刻李昭阳的眼底翻涌着溺水者的慌乱,玄铁剑当啷坠地,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你要的不是真相,是安心。\"陈默弯腰拾起那方残页,墨迹边缘正泛起极淡的红,\"可真正的安心,从来不是靠伪造的诏书写出来的。\"
残页被风卷着飘向天空。
李昭阳仰头望着它,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玄色大氅上的金线都在晃:\"原来我李昭阳,竟活成了别人的棋子......\"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香案上的青铜鼎,檀香混着尘土味漫开,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苏清漪站在人群前端,袖中玉簪的温度渐渐散了。
她望着陈默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府门前,雪落在他发间像月光。
那时她嫌他寒酸,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月光,从来不会因风雪熄灭。
柳如烟倚在廊柱后,指尖的青铜蝉突然发烫。
她抬眼望向西边,影阁暗桩的信鸽正掠过飞檐——陈默要的\"天下人心\",已经攥在掌心了。
夕阳沉至屋檐时,陈默忽然觉得腰间玉佩一烫。
他低头望去,羊脂玉上的云纹正泛着幽光,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收队!\"陆九章的喝令惊飞了檐下乌鸦。
赤焰卫们面面相觑,终于垂下了刀刃。
李昭阳被亲卫架着往宫外走,经过陈默身边时突然停步:\"那四个血字......当真是先帝写的?\"
陈默望着他鬓角的白发,轻声道:\"他最后说的是'莫负山河'。\"
李昭阳的背影晃了晃,终究还是被架走了。
夜雾漫进太庙时,陈默摸出玉佩。
玉上的云纹不知何时凝成了半座宫殿的轮廓,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是敲在某段尘封的记忆上。
夜雨淅沥的前奏,正藏在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