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心·弦外有知音
有些心结，非言语可解。有些歉意，需以心传心。
---
慕容文远在“听雪小筑”的月门外驻足良久。
琴声自窗内流淌而出，初时如幽涧寒泉，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几个回转后，渐生波澜，似有无限委屈与烦闷蕴藏其中，指尖力道也重了几分，刮擦着琴弦，发出不甚和谐的锐响。最终，琴音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空洞的寂静，比之前的乐声更令人窒息。
文远知道，明月心绪已乱。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抬手，轻叩门环。
片刻，丫鬟锦书开了门，见到是文远，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低声道：“姑爷，二小姐她说……她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这是闭门羹。文远早有预料。他并未强求闯入，只是将手中的画轴递了过去，温和却坚定地说：“无妨，我不打扰二小姐休息。只是劳烦你将此画归还于她，并替我带一句话。”
锦书迟疑地接过画轴。
文远看着小筑内那扇映着灯光的窗棂，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请告诉二小姐，是文远浅薄，唐突了心血之作，在此赔罪。此画非价可估，当珍藏于知音之手。今日之失，绝不再犯。”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室内的人听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听雪小筑，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锦书捧着画轴回到屋内，苏明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琴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一根微微颤动的琴弦上。她的肩头微微起伏，显见心潮未平。
“小姐，姑爷走了……他说……”锦书小心翼翼地复述了文远的话。
苏明月沉默着，没有回头。许久，她才轻声道：“把画放下，你去歇着吧。”
锦书依言放下画轴，悄声退下。
苏明月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个锦缎卷轴上。她走过去，再次将画展开，《江帆远影图》依旧静静地诉说着她作画时的那份超脱心境。而此刻再看，却只觉得讽刺。
“非价可估……知音……”她喃喃自语，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她承认，慕容文远的那句道歉，比任何巧言令色的辩解都更能触动她。他至少明白了她的痛处所在，没有再用那套商贾逻辑来粉饰。
可是，明白不等于理解。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幅画的争议？
与此同时，慕容文远并未回自己的院落。
他心绪烦闷，信步走到了苏玲珑掌管的“望海楼”。夜色已深，酒楼大堂依旧热闹，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苏玲珑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眼尖地瞧见他，立刻像只蝴蝶般翩然迎了上来，带着一阵香风。
“哟，今儿是什么风，把咱们的大忙人姐夫吹到这市井之地来了？”她巧笑倩兮，目光却敏锐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看你这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了。怎么，跟我大姐对账对出火气来了？还是哪个不开眼的掌柜又惹了麻烦？”
文远苦笑一声，在柜台旁的僻静位置坐下：“比那些麻烦多了。”
玲珑何等机灵，眼珠一转，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为了我二姐吧？我听说，你把她气得连琴都弹不下去了？”
消息传得真快。文远也不隐瞒，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我本是一片好心，想借她的才名为家中生意添彩，谁知……竟如此冒犯了她。”
苏玲珑听完，却没有像清婉那样点出问题根源，也没有附和明月，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团扇轻轻拍了拍文远的肩膀。
“我的好姐夫呀，你平日里那般精明，怎么到了二姐这儿，就笨得像块木头似的？”
文远愕然。
玲珑狡黠地眨眨眼：“二姐那个人，你跟她讲利害、论得失，那是驴唇不对马嘴。她那颗七窍玲珑心，要的是这个——”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要的是‘懂得’。”
“我岂会不懂她的画好？”文远不解。
“不是懂画，是懂她作画时的那份心。”玲珑纠正道，“你把她精心孕育的‘孩子’拿去当人情送礼，她能不跟你急吗？你得让她觉得，你珍视的是画里的魂，而不是画本身能换来的利。”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清婉点出了冲突的本质，而玲珑则给出了解决的方向。文远若有所思。
玲珑见他听进去了，又笑嘻嘻地添了一把火：“不过姐夫你也别太担心。二姐性子是傲了些，但心软。你呀，别光嘴上道歉，得来点实际的。改日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论论画，说说你从她画里看到了什么‘江海寄余生’的感慨，保准比你说一千句‘我错了’都管用！”
正说着，酒楼门口一阵喧哗，一个伙计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客商模样的人进来。那客商目光扫过柜台，径直朝文远和玲珑走来，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书信，恭敬地递给文远。
“苏姑爷，小的是从福州来的。这是我家主人让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信，说是有关于‘海潮’的紧要消息。”
海潮？文远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海上的航路与风波。他接过信，道了声谢。
客商递完信，便匆匆告辞离去。
玲珑凑过来，好奇地问：“海上来的消息？是易卜拉欣的船队有信儿了？”
文远拆开信，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摇摇头，将信纸递给玲珑看，沉声道：“不是易卜拉欣。是赵元丰。信上说，赵家最近在频繁接触一批活跃在泉州外海的……‘疍家船’。”
玲珑接过信，看着上面隐晦的措辞，秀眉也蹙了起来：“疍家船？那不就是……海盗的别称吗？赵元丰想干什么？”
慕容文远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听到远方大海的涛声。明月之事带来的烦闷尚未消散，另一片更浓重的阴云，已悄然压境。
家族外部的威胁，从未停止。而内部的裂痕，也需他尽快弥补。
（第七十六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