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试的风波刚刚平息,席间丝竹声暂告一段落。
那赵小姐与身旁几位交好的女眷低语数句,眼中闪过一抹更为明显的算计,旋即又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仿佛方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皇后娘娘,”她声音清脆,带着刻意营造的欢快,“方才云小姐的诗才真是令人惊喜。听闻真正的才女,无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云小姐诗才如此,想必琴艺亦是不凡,定能弹奏出绕梁三日之仙音。今日盛宴,若能得闻云小姐抚琴一曲,岂不更是锦上添花,成为一段佳话?”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一旁乐师放置古琴的位置,忽然故作惊讶地掩唇,“哎呀!真是不巧,乐师们方才奏完,似乎将琴都收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身旁一位穿着鹅黄色云缎裙裳的少女立刻接口,语气夸张,带着惋惜:“是呢!真真是不巧了!云小姐,看来要委屈您,稍等片刻,让他们再去取一张琴来了?”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是堵死了云芷借用乐师琴具的路——若云芷真顺水推舟让人去取,便显得她迫不及待,甚失身份;若不取,便是无琴可弹,坐实了“无能”。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的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
席间不少明眼人都看了出来,却大多选择默不作声,只等着看这出戏如何唱下去。
连皇后也微微蹙了下眉,却并未立刻出声解围,她似乎也想看看,这个接连给她“惊喜”的女子,究竟有多少机智和应变之能。
柳贵妃用绣着金线的绢帕轻轻掩唇,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惬意模样。
太子萧景嘴角扯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弧度。
云芷心中冷笑,果然又来了。
她再次从容起身,神色间不见丝毫慌乱窘迫,反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然和坦然:“多谢赵小姐、李小姐美意。只是……臣女再次惭愧,恐怕要辜负各位的期望了。”
赵小姐挑眉,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哦?云小姐这是何意?莫非是嫌宫廷乐师的琴,配不上您的绝妙技艺?”这话已是极其无礼的挤兑和挑衅。
“臣女不敢。”
云芷语气依旧平稳,目光清澈地看向皇后,态度不卑不亢,“回禀娘娘,臣女幼时曾居于乡野之地,彼处物资匮乏,并无机会学习琴艺这等雅事。乡野之人,闲暇时唯有取田间河畔的柳叶,吹奏些山野小调自娱,粗陋不堪,实在不敢污了娘娘与各位贵人的清听。”
以退为进,自陈短处,却将原因归于客观环境,合情合理,让人无法苛责。
更巧妙地将“琴艺”偷换概念,引至“吹叶”之上,瞬间扭转了被动局面。
“吹叶?”赵小姐一怔,几乎要当场笑出声来,她强忍着鄙夷和荒谬感,“云小姐是说……用那随处可见的树叶吹曲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粗鄙之事!如何能登这大雅之堂?
席间已有几位贵女忍不住用帕子紧紧掩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忍住爆笑的冲动。
就连三皇子萧煜,也露出了极为讶异和感兴趣的神色,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想看得更仔细些。
皇后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和浓浓的好奇:“哦?柳叶亦可为乐?本宫倒是从未听闻。云小姐既如此说,不妨一试,也让本宫与众卿家听听这乡野之趣,别有一番风味。”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开明和鼓励。
“娘娘!”赵小姐有些急了,她本意是让云芷出丑,岂能让她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古怪法子混过去?
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虽未言语,那目光中的威仪却让赵小姐瞬间噤声,不敢再多言。
云芷福身,态度坦然:“既娘娘有命,臣女遵旨。”她神色自若,并无半分因“吹叶”而觉丢人的窘迫。转身对翠儿低声吩咐了一句,翠儿虽满心惊讶,仍立刻领命,快步走出敞轩。御花园中最不缺的便是柳树,不多时,她便取回几片鲜嫩柔软的柳叶。
在所有人或好奇、或鄙夷、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云芷拈起一片柳叶,置于唇边。
她姿态从容,不见丝毫扭捏怯场。
下一刻,一缕清越悠扬、略带空灵奇特的音调便自那薄薄的叶片间流泻而出,飘荡在华丽的敞轩之中。
曲调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重复,并非任何流传的名曲,只是乡间常见的欢快小调,带着几分山野自然的清新趣味。
技巧也算不上多么高超绝伦,但音准节奏皆把握得当,在这雕梁画栋、锦衣华服、处处讲究规矩礼法的宫廷宴席上响起,别有一番返璞归真、奇特而动人的韵味。
席间原先的窃笑和鄙夷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普遍的新奇和惊讶。
谁能想到,一片微不足道、随处可见的柳叶,竟真能被人吹出如此清晰、悦耳的乐音?
皇后凝神听着,眼底的讶异之色更浓,随后缓缓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和了然。
此女机变非凡,心性更是沉稳异常。
身处此等困境,被众人瞩目、期待着她出丑的压力之下,竟能不慌不乱,从容不迫,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化解危机,且做得如此坦然自若,仿佛本该如此。
这份心性,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一曲既终,余音似仍萦绕在梁间。
云芷放下柳叶,再次躬身:“乡野俚曲,粗陋不堪,污了娘娘与各位贵人的清听,请娘娘恕罪。”
皇后缓缓颔首,语气比之前更为温和,带着明显的赞许:“音虽简朴,却天然去雕饰,别有生趣。云小姐心思之巧慧,应变之从容,实属难得。能以柳叶代琴,化窘迫为雅趣,更见灵心。”这已是极高的评价,远超方才对诗的“尚可”。
柳贵妃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太子萧景冷哼一声,彻底别开目光,懒得再看。
三皇子萧煜看着云芷,目光闪烁不定,探究之中更添了几分深意和浓厚的兴趣。
赵小姐等人脸色青白交错,一阵红一阵白,一番精心设计的连环计,竟又被对方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轻易化解,反倒显得她们心胸狭窄、步步紧逼,小家子气十足。
然而,接连两次失手,让这些平日骄纵跋扈、顺风顺水的贵女心中更是憋足了一口恶气,尤其是为首的赵小姐,目光怨毒地扫过云芷沉静的脸庞,又瞥向轩外不远处那片开阔的马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她暗中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
云芷安然落座,仿佛刚才那一段插曲并未发生。
但她敏锐的直觉能感觉到,那些暗处的敌意并未因她的化解而消散,反而更加凝聚,如同即将扑食的毒蛇,锁定了下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