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燥热,吹过家属院,也带来了远方躁动不安的消息。不知从何时起,“知青返城”成了人们窃窃私语中最常出现的字眼。起初只是零星的传闻,说某些地方的知青开始闹着要回城,渐渐地,消息越来越确凿,报纸上也开始出现相关政策的讨论,一股看不见的洪流似乎正从全国各地汇聚,冲击着原有的秩序。
这股风也毫无例外地吹进了部队家属院。院里有好几户人家的媳妇,当年就是作为知青下乡,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军官,才在这边陲之地安了家。如今,返城的口子一开,她们沉寂多年的思乡之情和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如同被点燃的野草,迅速蔓延开来。
水房里,公共厕所旁,甚至坐在自家门口纳凉时,议论的中心都变成了“返城”。
“听说了吗?王营长家那个李梅,她娘家来信了,说城里现在正落实政策,她弟弟的户口都快办回去了!”
“可不是嘛!张指导员家的赵小云,听说她以前一起下乡的几个姐妹,都陆续回城了,还安排了工作,在百货大楼站柜台呢!”
“唉,说起来,咱们在这地方,一年到头见不着爹娘,孩子上学、看病,哪样比得上城里方便?要是能回去……”
羡慕、渴望、焦躁的情绪在弥漫。有人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当年下乡的证明,有人忙着给老家写信打听消息,更有甚者,夫妻之间为此爆发了争吵。
“凭什么不让我回去?政策允许了!我当年下乡是响应号召,现在回去也是响应政策!难道要我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你是军属!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部队有纪律!”
“纪律纪律!你就知道纪律!我为你、为这个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我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这样的争执声,偶尔会从某些院落里隐约传出,给原本平静的家属院蒙上了一层躁动不安的阴影。
林晚秋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弥漫在空气中的骚动。她去养殖场的路上,总能听到一些议论,看到一些军属脸上那种混合着希望与迷茫的复杂神情。
这天,她刚把冬冬送到马桂兰家,准备去养殖场,就在院门口碰到了眼圈红红的赵建国媳妇。赵建国媳妇也是知青出身,平时性子爽利,此刻却像是霜打的茄子。
“晚秋……”她看到林晚秋,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娘家来信,说我爸妈身体都不好了,身边没人照顾……他们想让我回去……可是建国他……他说什么都不同意,说影响不好……我,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
林晚秋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轻轻拍了拍赵建国媳妇的手背,叹了口气:“这事……确实难。慢慢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她无法给出更多的建议,每个人的处境和选择都不同。
到了养殖场,连平日里只关心猪崽长势的刘班长,也难得地跟她提了一嘴:“唉,这世道真是变了。我家那口子昨天还念叨,说她娘家侄女都回城进纺织厂了。这风啊,刮得人心惶惶。”
林晚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她看着圈舍里那几头因为灵泉和精心照料而长得格外健壮的猪,心里却想着家属院里那些陷入两难境地的女人们。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如同浮萍,被裹挟着,挣扎着。她庆幸自己此刻有明确的目标和为之奋斗的事业,这让她在面对外界的纷扰时,多了一份定力。
晚上回到家,陆沉舟似乎也比平时更加沉默。饭桌上,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看着林晚秋,目光深沉,忽然问了一句:“外面的事,你听说了吧?”
林晚秋盛饭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嗯,听说了些。”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组织上,有组织的考虑。”
这话说得含糊,但林晚秋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军人,他的立场和职责注定了他必须维护稳定,必须考虑影响。他在用他的方式,提醒她,或者说是试探她的态度。
林晚秋将盛好的饭放到他面前,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知道。养殖场这边事情刚有起色,冬冬也还小,我这里走不开。”
她没有慷慨激昂地表忠心,也没有抱怨环境的艰苦,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陆沉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幽深。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屋外,关于返城的议论和骚动还在继续,如同夏日里躁动的蝉鸣。而屋内,一顿简单的晚饭在略显凝滞却又莫名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林晚秋不知道这股返城风最终会刮向何方,又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但她知道,她的根,已经悄然在这片曾经陌生的边陲土地上,在养殖场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在这个逐渐回暖的家里,扎了下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