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寒风卷着冰碴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装甲车队的外壁上,发出细碎而尖利的嘶鸣。
车窗外,冰原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被拉得又瘦又长,那唯一一点曾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温暖,早在半小时前就被风撕扯成了碎片,连带着最后一丝光亮也沉进了地平线尽头的雪堆里。
凯文指尖却仍能透过布料摸到车窗上凝结的白霜。
他哈出一口气,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转瞬又被外面的寒气冻成新的冰花。
车队正碾过一片开阔地,路边的积雪被履带掀起,露出底下深色的冻土——还有冻土上那些早已僵硬的躯体。
他们有的保持着爬行的姿势,有的蜷缩成一团,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凝结着黑黄色的晶体,像某种丑陋的珊瑚,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
“这些是……”凯文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不是没见过感染者的尸体,但从未见过这样成片倒在旷野里的景象,仿佛被寒风随手丢弃的垃圾。
坐在斜对面的凯尔希正用一支金属小勺搅动着保温杯里的速溶咖啡,褐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划出旋转的纹路。
“是上周矿难的幸存者。”她的声音很平静,碧色的眼眸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矿洞塌了,当地驻军把他们拖出来扔在这里,说他们‘携带病菌,污染水源’。”
“就扔在这里?”凯文皱起眉,视线扫过那些冻成冰雕的躯体,其中甚至有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孩子,“连个掩埋都没有?”
“掩埋需要人力,”凯尔希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一道铁丝网围栏上,那里缠着几圈生锈的铁丝,上面还挂着破烂的布条,“而北境的人力,要么在矿洞里挖石头,要么在逃亡的路上——当然,还有些像他们一样,被当成垃圾丢在路边。”
她抿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速溶的,将就着喝。”她把另一杯推到凯文面前,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很快又结成了薄冰。
阿米娅坐在凯文旁边,毛茸茸的耳朵被帽子罩着,只露出一小截尖端,此刻正微微耷拉着。
“凯文先生,您看那边。”她指着车窗右侧,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凯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雪地里蜿蜒着一条浅灰色的痕迹,像是被无数双脚踩出来的小路。
路两旁,三三两两的人影正艰难地挪动着,他们大多穿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有的人赤着脚踩在雪地里,脚踝早已冻得发紫。
最显眼的是他们身上那些黑黄色的晶体——有的从额角蔓延到颧骨,像一道丑陋的疤;有的从衣领里钻出来,在脖颈上结成网状;还有个背着孩子的女人,晶体已经爬上了她的手背,每走一步,手指关节都发出僵硬的摩擦声。
“他们在往南走,”阿米娅轻声说,“听说南方的矿场管饭,虽然……虽然可能只是每天半个黑面包。”
“半个黑面包,换一辈子在矿洞里挖石头?”凯文觉得喉咙发堵,他看着那个女人把孩子往背上又裹紧了些,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却睁着大眼睛望着车队驶过的方向,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
“有时候连半个面包都没有。”凯尔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地图,摊在膝盖上,手指点在标着“切尔诺伯格”的位置……
“联合政府不管?”
“这里的荒芜程度,甚至比西伯利亚更加绝望,联合政府放着大陆南边优良的港口,广袤的黑土平原,富饶的莱塔尼亚千湖不去开发,怎么可能会管北境人的死活……”凯尔希尝了一口,碧色的眼眸中满是叹息……
“这里的本地政府对于感染者和平民的剥削都达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可以说联合政府对这里就是一个三不管状态,唯一管的可能就是税收了……”阿米娅回答道……
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矿石病的症状 ,整个村子的人都有可能被当地政府给强迫去矿洞里面干一辈子……
“上个月我们收治过一个从北境矿场逃出来的感染者,他说矿洞里的人每天只能喝到掺了石碴的米汤,有人饿极了,就去啃矿道里的石头——你知道那些石头里含什么。”
凯文当然知道,那些蕴含着源石能量的矿石,正是让他们染上矿石病的根源。
车队突然减速,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凯文探头看去,只见前方的雪地里横躺着一辆翻倒的卡车,车厢已经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根断裂的木板。路边的雪地上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那是药剂瓶的残骸。
“是昨天那批运送恢复药剂的车。”Ace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我们到了,就在切尔诺伯格外围三百公里的这片林子。”
车门被推开的瞬间,寒风像一头野兽般扑了进来,凯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还是被灌了一嘴的冷气……
Ace带着几个队员已经跳下了车,他们穿着厚重的雪地作战服,靴底踩在积雪里,陷下去半尺深。
“队长,这边!”一个队员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带着点急促。
凯文跟着凯尔希和阿米娅走过去,才发现树林深处还藏着几辆被拆解的货车。
车胎被划烂,驾驶室的玻璃碎得满地都是,连金属车架都被敲出了好几个窟窿,显然是被人用撬棍或斧头硬生生拆下来的。
雪地上有很多杂乱的脚印,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显然来过不少人。
“看这里。”Ace指着一棵松树的树干,上面用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尽力气划上去的——“饿”、“药”、“给孩子”。
字迹很深,刻穿了树皮,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质,有的地方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冻住的泥浆。
阿米娅蹲下身,捡起一片沾着雪的药剂瓶碎片,碎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淡绿色的液体痕迹——那是恢复药剂特有的颜色。
“他们连空瓶子都没放过。”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耳朵垂了下来,“可能是想拿去换点吃的,有些废品回收站会收这种玻璃。”
“废品回收站?”凯文看着那些被敲得坑坑洼洼的车架,“他们把货车拆了,也是为了卖钱?”
“不只是卖钱。”凯尔希走到一堆篝火的残骸前,用树枝拨了拨里面的灰烬,露出底下几块烧黑的金属片,“你看这上面的熔痕,是被高温烧过的。他们把金属拆下来,一部分拿去换黑面包……”
凯文突然想起了刚才路边那些逃亡的感染者,想起那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他想象着他们在暴风雪里缩在这片林子里,围着用烧起来的篝火,手里攥着空药剂瓶,不知道是在盼着能有点吃的,还是在等死亡降临。
“有没有找到幸存者?”凯尔希问Ace。
Ace摇摇头,脸色凝重:“我们搜了方圆三公里,只有这些脚印和车骸。
雪下得太大了,昨天的暴风雪把所有痕迹都盖住了,连血迹都冻进了土里。”他指着远处一片被雪压弯的灌木丛,“那边有几个临时搭的窝棚,用树枝和破布搭的,里面空的,只有点干草,像是被人匆忙放弃了。”
“他们会去哪里?”阿米娅抬起头,睫毛上沾了点雪花,“药剂被抢走了,他们可能……”
“可能继续往南走,”凯尔希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或者去了前面的废弃矿村。Ace,让队员们再仔细搜一遍,尤其是那些窝棚附近,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标记。感染者之间有时候会用特殊的符号传递信息。”
“是,博士。”Ace转身对队员们打了个手势,几个人立刻分散开来,拿着手电筒钻进了树林深处。
光柱在雪地上晃动,照亮了挂着冰棱的树枝,也照亮了那些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破布——那是从感染者身上掉落的衣物碎片。
凯文走到那辆翻倒的卡车旁,伸手摸了摸冰冷的车厢壁。
上面有几个手印,指纹的位置结着薄冰,显然是有人曾在这里用力扒过。他想起出发前,后勤组的小姑娘还笑着说:“这批药剂能救至少两百个人呢。”
现在看来,别说救人了,连药瓶都成了别人取暖的燃料。
“别太在意。”凯尔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手里还拿着那杯没喝完的咖啡,此刻已经凉透了,“在北境,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当一个人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不会管手里的是药还是毒药,”凯尔希看着远处树林里晃动的光柱,碧色的眼眸里映着细碎的光,
“他们需要的不是能治病的药,是能让他们多活一天的面包。而有时候,一瓶药剂换不来一个面包,但拆下来的铁皮可以。”
她顿了顿,补充道,“上周我们在矿村救过一个老人,他把自己的药剂给了孙子,然后拿着空瓶子去换了半块冻硬的土豆——结果还是没撑过那场雪。”
凯文沉默了。他看着雪地里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仿佛能看到无数个身影在这里争抢、撕扯,为了一点点能活下去的希望互相推搡。
他们身上的晶体在寒风中闪烁,像一块块冰冷的墓碑。
“队长,这边有发现!”一个队员的喊声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