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厅内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模糊而不真切。
与暖阁的女眷茶话不同,此刻聚集在主厅外的男丁们,气氛要肃穆得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年会正式开始前,有一项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全体江家男丁,需入祠堂祭祖。
这是江家年会议程中最为庄严,也是等级最为森严的一环。
江月月将秦牧送到主厅外的男丁队伍中,低声再次叮嘱:“跟着人群走,祭拜的时候看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怕,我就在外面。”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冷漠或带着恶意的面孔,心中忧虑,却无法陪同进入祠堂——那是只有江家男性血脉才能踏入的地方。
秦牧点点头,虽然觉得周围气氛压抑,但还是乖巧地站到了人群末尾。
男丁们按照辈分和长幼顺序,自动排成了几列。
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族老,他们是江家目前辈分最高的存在。
其中,被众人隐隐簇拥着的,是江月月的二叔公,一个穿着深褐色团花缎面马褂、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
他是目前江家辈分最高、话语权也最重的人之一,也是二房一系的坚实靠山。
紧接着是江月月的几位叔伯,然后才是江辰这一代的平辈子弟。
秦牧这个“外姓人”,又是晚辈,自然而然地被排挤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几乎要站到廊檐下的阴影里去了。
没有人跟他打招呼,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透明的,或者是什么不洁的东西。
偶尔有几道目光扫过来,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轻蔑。
江辰站在队伍中段,捂着手腕,时不时用阴冷的目光回头瞥秦牧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刚才未散的惊悸。
“吉时到——!开祠堂——!”
随着司仪一声悠长的唱喏,沉重的祠堂大门被两名健仆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香火和灰尘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流入那座象征着江家血脉与传承的森严殿堂。
祠堂内部空间高阔,光线昏暗。
只有神龛前点燃着几排粗大的红色蜡烛,跳动的火焰将祖宗牌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黝黑的梁柱和墙壁上,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
神龛上方,悬挂着“江氏列祖列宗”的匾额,下方层层叠叠摆放着无数黑底金字的牌位,如同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下方的子孙。
气氛庄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秦牧跟着人群走进来,立刻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排斥力。
他被挤在门口最边缘的位置,前面的人有意无意地用后背对着他,将他与祠堂的核心区域彻底隔绝开来。
祭拜的流程繁琐而冗长。
在司仪的引导下,族老们率先上香、跪拜、诵读祭文。
然后是各房头依次上前。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司仪抑扬顿挫的唱礼声和族老们苍老的祈祷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秦牧学着别人的样子,在轮到后面的人时,也远远地对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牌位躬身行礼。
他并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只是觉得这里的气氛让他很不舒服,比外面更压抑。
他只希望快点结束,好回到月月身边。
终于,冗长的祭拜环节接近尾声。
就在众人以为即将结束,可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祠堂时。
站在最前方的二叔公,却缓缓转过身。
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江家男丁的脸。
最终,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人群最后方,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二叔公清了清嗓子,苍老却依旧有力的声音在祠堂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列祖列宗在上,佑我江氏血脉绵长,香火不绝。”
他先是照例说了一番告慰祖先、祈求保佑的套话。
但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
“然,近年来,我江家虽表面繁盛,内里却隐忧渐生。”
他的声音变得沉痛而严厉。
“家族之兴衰,首重者为何?”
他目光扫视众人,自问自答。
“一曰血脉!血脉纯正,方能传承有序,家风不堕!若血脉混杂,来历不明,则如美玉蒙尘,根基动摇!”
“二曰人丁!人丁兴旺,方能开枝散叶,基业长青!若子嗣单薄,甚至……引入外姓,混淆嫡庶,则如大树断根,危如累卵!”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血脉混杂、来历不明”、“引入外姓”指的是谁!
矛头直指站在最后面的秦牧!
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再次如同针一般刺向秦牧。
江辰的嘴角,更是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得意和阴狠。
二叔公继续借题发挥,引经据典,从古代宗法制度讲到家族传承的重要性,言语之间,将“维护血脉纯正”和“振兴家族”提到了至高无上的道德高度。
仿佛任何与此相悖的行为,都是对祖先的背叛,对家族的犯罪!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极其沉重!
祠堂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秦牧站在边缘的阴影里,安静地听着。
他不太能完全理解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说话的老爷爷,还有周围很多人,都在针对他。
他们不喜欢他。
因为他不是“江家人”。
因为他和月月在一起。
一种淡淡的委屈和困惑涌上心头。
他和月月在一起,让月月不开心了吗?
为什么这些人要这么说?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冰冷的青砖地面,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二叔公的“训话”终于结束了。
他最后用一句充满警告意味的话作为收尾:“望尔等谨记祖训,时刻以家族为重,切莫因一己之私,行差踏错,成为家族之罪人!”
仪式结束。
祠堂大门再次打开,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
男丁们沉默地、有序地退出了祠堂。
每个人经过秦牧身边时,眼神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冷漠。
秦牧最后一个走出来。
重新站在阳光下,他微微眯了眯眼,感觉胸口那团压抑的气息才稍稍散去一些。
江月月早已等在祠堂外不远处,看到他出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她虽然听不到祠堂内的具体言辞,但从那些男丁出来时的表情和看向秦牧的眼神,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江月月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眼中满是担忧和愤怒。
秦牧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里的那点委屈忽然就散了。
他摇了摇头,努力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没有。月月,我饿了。”
他不想让月月担心。
江月月看着他强装没事的样子,心中一酸,更是怒火中烧。
她知道,祠堂里的羞辱,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年宴,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紧紧握住秦牧的手,眼神冰冷地看向主厅方向。
无论你们耍什么花样,我都绝不会让你们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