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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渐歇时,两人踏着湿漉漉的柏油路离开废弃阁楼。

孤殇军的身影隐入街角阴影,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与苏阳截然不同的温和魔息,像一层薄纱,裹着满街狼藉的寂静。

宋依安走在右侧,帆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眼底却没有方才死里逃生的惊悸,只剩一片被困惑揉碎的清明。

魔帝那句“狼吃兔子,是恶吗?护兔饿死狼崽,是善吗?”

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抬手拂过鬓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指尖冰凉,思绪却乱得发烫。

她一直以为,“善”是明晃晃的标尺,是护凡人周全,是斩妖除魔时的毫不犹豫。

就像方才在小区里,她拼尽全力也要将老人们送走,那一刻的信念坚定如磐石。

可魔帝的话,却像一把钝刀,轻轻剖开了这“坚定”的内里,她护了兔子,可狼呢?狼的饥饿,狼崽的性命,难道就不是天道里该有的生机?

她转头瞥向身侧的冰玄天,他墨色的衣摆还沾着泥点,侧脸依旧冷硬如冰,下颌线绷成一道锋利的弧线。

自离开阁楼后,便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不是冷漠,是被身世与抉择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

宋依安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困惑,与他肩上的重量比起来,竟显得有些单薄。

“你说……”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轻得像风,“狼和兔子,真的没有对错吗?”

冰玄天脚步微顿,侧过头看她。

他眼底还残留着血丝,原本冰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她读不懂的迷茫,像被乌云遮蔽的寒潭。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

三个字,轻得几乎被晚风卷走,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无力。

宋依安便不再问了。

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就像冰玄天此刻要面对的“魔界”与“人间”,她要面对的“善”与“恶”,都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找不到头,也解不开结。

一路沉默,直到回到之前落脚的酒店。夜幕早已低垂,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走进电梯,镜面映出彼此狼狈的模样,宋依安的衣袖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冰玄天的唇角残留着淡淡的血迹,两人眼底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推开房门,宋依安几乎是立刻瘫倒在床上,柔软的床垫接住了她所有的无力。

她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吊灯,脑海里依旧反复回放着魔帝的诘问,越想越乱,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不行,她得找个人问问,不然这团困惑能缠得她彻夜难眠。

她猛地坐起身,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指尖还带着一丝颤抖。

通讯录里,“哥哥”两个字格外醒目,她没有犹豫,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接通得很快,玉无极温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几分担忧:“安安?在魔都怎么样?之前联系不上你,我和父亲都有些担心。”

熟悉的声音让宋依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几分,她揉了揉眉心,轻声道:“哥,我没事,就是遇到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她不想让哥哥担心,便略过了与苏阳的死战,只直奔主题,“哥,你能把电话给爹爹吗?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他。”

玉无极愣了一下,随即应道:“好,你等会儿,父亲就在旁边。”

听筒里传来短暂的脚步声与低语,很快,一道沉稳如古松的声音响起,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与威严:“安安?”

“爹爹~”

宋依安坐直了身子,语气不自觉地恭敬起来,“我今天听到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将魔帝那句“狼与兔子”的诘问,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连带着自己的困惑,也一并说了出口。

“我一直觉得护着兔子就是善,可现在……我不知道了。这道题,好像超纲了。”

电话那头的玉虚子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只有淡淡的呼吸声传来,像在仔细琢磨这个问题。

宋依安耐心地等着,连身旁的冰玄天,也似乎被她的话吸引,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握着手机的手上。

过了许久,玉虚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通透:“这道题,本就没有标准答案。对每个人而言,答案都藏在自己所坚守的‘道’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就像你剑帝宫的李卿萧伯父,他的答案,是‘无情’。”

“在他看来,狼要捕食,兔要求生,皆是天道轮回,可若两者起了冲突,扰了世间秩序,他便会挥剑斩断一切,无论是狼,还是试图干预的人。”

“他说,‘情’是牵绊,会乱了剑心,唯有‘无情’,才能守住斩妖除魔的本真。”

“他护的不是某一只兔,也不是某一头狼,而是‘秩序’本身,可这秩序里,少了几分温度,多了几分决绝。”

宋依安听得入神,脑海里浮现出李卿萧伯父冷硬的面容,他握剑时的果断,确实如父亲所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绊的无情。可这样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那父亲您的答案呢?”她轻声问道,眼底满是期待。

玉虚子的声音慢了下来,像一泓清泉,缓缓流淌过人心,带着天道轮回的哲思:“我的答案,是‘接纳与平衡’。”

“接纳?”宋依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对,接纳。”

玉虚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首先要接纳‘狼需食、兔需生’皆是天道使然,无需以‘善恶’审判。”

“狼不是恶,它只是在遵循生存的本能;兔不是纯善,它只是在守护自己的性命。”

“所谓善恶,不过是人心赋予的标签,而非天道的本相。我所做的,不是偏袒一方,而是维持这天道运转的平衡,让一切循着自然的轨迹前行,不被外力强行扭曲。”

他顿了顿,开始细细阐释:“这平衡,有两种做法。其一,是‘制约’。我不会杀死狼,因为它的存在本就合乎天道,我会驱赶它,让它知晓此地并非它的觅食之处,指引它去往更适合的地方。”

“或许那里有老病的鹿,有自然凋零的生灵,那才是天道为它安排的食粮。”

“同时,我也会点拨兔子,教它如何更快地奔跑,如何将巢穴筑得更隐蔽,让它拥有更强的求生能力。”

“我不保证每一只兔子都能永生,也不强迫狼改变觅食的本能,我只是给它们一个更公平的机会,让它们的‘命运’自然展开,而非被我的‘善心’或‘恶念’强行中断。”

“这便是‘无为而无不为’,看似没有干预,却让一切都在正轨之上。”

“其二,是‘替代’,这是更高级的平衡之法。”

玉虚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对天道的敬畏,“我会寻来一头自然死亡的动物,放在狼的面前。狼需要的,从来不是‘兔子’这一个具体的猎物,而是‘生存所需的能量’。”

“我用自然凋零的生灵替代兔子,既解了狼的饥饿,也护了兔的性命,看似打破了‘狼吃兔’的表象,实则没有违背天道的本质。”

“能量的流动,生命的循环。我看到的不是‘狼与兔的善恶之争’,而是‘生存需求的矛盾’,从根源上化解矛盾,而非纠结于表象的对错。”

宋依安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苍莽的草原上,狼不再盯着兔子,而是啃食着自然死亡的猎物,兔子在草丛中跳跃,不必再担惊受怕。

而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一切,既不欣喜,也不悲悯,只是守护着这循环往复的平衡。

“所以,父亲您护的不是‘善’,而是‘天道’?”她轻声问道。

“是。”

玉虚子的声音带着肯定,“狼与兔,皆是天道棋盘上的棋子,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善恶之分。”

“我不是审判者,不是偏袒者,只是那个确保棋盘不倒、棋子能循着各自轨迹前行的守护者。”

“我的‘正道’,从来不是斩尽所有‘恶’,而是让‘善’与‘恶’、‘生’与‘死’都能在天道的框架里,平衡运转。”

宋依安沉默了。父亲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可迷雾背后,似乎还有更深的困惑。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接纳一切,平衡一切,听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又该如何把握那微妙的尺度?

玉虚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迷茫,轻声道:“不必着急,安安。这道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的。”

“天道无常,却有常,你只需慢慢走,慢慢看,终有一天,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宋依安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的沉重消散了几分。

这时,玉虚子忽然道:“依安,开免提吧,我有几句话想对冰玄天说。”

宋依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冰玄天。

他正坐在床边,目光落在窗外的霓虹上,听到这话,缓缓转过头,眼底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宋依安点了点头,按下了免提键,轻声道:“爹爹,我开了。”

“玄天。”

玉虚子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魔帝迪亚布斯。世人皆说他残暴嗜杀,是三界忌惮的魔主,这没错,他的手上沾过无数鲜血,他的‘恶’,是刻在魔界帝王的骨血里的。”

“可世人也忘了,他能统领魔界数万年,绝非仅凭残暴,更有运筹帷幄的帝王之才,以及一份对亲情的执念。”

冰玄天的身子微微一僵,握着床单的手紧了紧。

“他对你的关爱,是真心的。”

玉虚子继续道,“这份真心,无关魔界,无关权力,只因为你是他的孙儿,是他血脉的延续。”

“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会对你不利,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归顺魔界的傀儡,而是一个能自己选择‘道’的孙儿。”

“至于你的选择……”

玉虚子的声音放柔了几分,“回到魔界,或是留在人间,皆是你的自由。”

“你是魔帝的孙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无论你选哪条路,我、张天师,还有剑帝宫的李卿萧等人,都不会怪你,更会支持你的决定。”

“你的‘道’,该由你自己来走,没人能替你做主。”

阁楼里魔帝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此刻玉虚子的话又像一股暖流,淌过冰玄天冰封的心底。

他垂着头,发丝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喉结滚动了几下,过了许久,才用带着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谢谢您,我知道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边是血脉相连的祖父与父亲,是他从未触碰过的魔界过往。

一边是并肩作战的同伴,是他坚守了十几年的“正道”。

这道选择题,比魔帝的“狼与兔”,更让他难以抉择。

玉虚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沉重,没有再多说,只是道:“好好休息,养好伤,慢慢想。有任何事,随时联系我们。”

“嗯。”宋依安应道,“爹爹,那我们先休息了,您也早点歇息。”

“好,晚安。”

挂断电话,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又像一条连接两端的桥梁。

宋依安将手机扔在一旁,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心里的困惑虽未完全消散,却多了几分释然。

她转头看向冰玄天,他依旧坐在床边,背影单薄却倔强。

“别想太多了。”

她轻声道,“爹爹说的对,慢慢想,总会有答案的。”

冰玄天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夜色渐深,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狼与兔的诘问,身世的迷茫,未来的抉择,都暂时被夜色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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