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药炉在响。
那声音很轻，像是水开了，又像是风穿过缝隙。炉火原本是蓝的，现在慢慢变成了金色，照得人脸上发亮。苏青鸾的手还按在我腕上，她的指尖冰凉，脉搏跳得急。灵汐站在我右边，呼吸浅而短，但她没有退。
我抬起手，指尖已经能动了。霜还在皮肤上，但不再往里钻。我咬破指腹，一滴血落进炉心。
几乎同时，苏青鸾和灵汐也抬起了手。她们的血跟着落下，三股血线在空中交汇，坠入火焰中央。
炉子猛地一震。
火光冲天而起，烧得屋顶嗡嗡作响。一股热浪扑过来，把我掀倒在地。苏青鸾立刻翻身护住我，背脊撞上墙角，闷哼一声。灵汐被气浪掀翻在地，手撑着雪地才没摔脸朝下。
我们都没管自己。
眼睛全盯着那座炉。
炉盖炸开了，碎片飞出去插进墙壁。一道白影从炉心升起，悬在半空。他穿着太乙观的旧袍，袖口磨得发白，腰间挂着一枚铜铃——那是师父平日挂在经堂门前的东西。
太乙真人。
他不是尸体，也不是鬼魂。他站着，像活着时一样平静。可我知道，这只是药炉感应到《太乙心经》真意后，由愿力凝成的虚影。
他开口了：“三血已至，然愿未全。”
我撑着地面坐起来，喉咙还是疼，说话像砂纸磨过：“什么意思？”
“血可取，命可舍，心难诚。”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们三人之中，有一人未真心相付。”
苏青鸾立刻抬头：“我愿意！我早就……”
“不是你。”太乙真人打断她，看向灵汐。
灵汐一怔。
“你以‘恕’代‘魂’，是善念，也是挣扎。你宽恕的不是她，是你自己。”他声音低了些，“你怕被利用，怕成了祭品，却仍流血相助。这份矛盾未解，愿力不纯。”
灵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还在往下滴。她没说话。
太乙真人又看向我：“而你，沈清辞。你准备好了吗？你要的不只是活命，是斩断宿命。若要解毒，你必须放下所有算计，不再权衡利弊，不再问值不值得。你能做到吗？”
我能吗？
我闭了眼。脑海里闪过很多事——将军府的门匾，科举殿试的笔墨，驸马府的冷夜，还有苏青鸾在雪地里哭着说我不能死的样子。
我睁开眼：“我能。”
“好。”他转向苏青鸾，语气忽然变了，“最后是你。你说你爱她，可你真的明白‘爱’是什么吗？不是守护，不是牺牲，不是藏在心里十年不说。爱是直面，是承认，是哪怕知道她不会回应，你也甘愿交付一切。”
苏青鸾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师妹……”我转头看她，声音很轻，“你爱我吗？”
她抬起头。
眼泪已经流下来了，但她没有擦。她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眼里。
“爱。”她说，“我一直都爱。从你在观星台背《玄机策》那晚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人。”
她说完，整个人像是松了下来。不是疲惫，是一种解脱。
就在这时，灵汐动了。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苏青鸾身边，握住她的手。那只手还在流血，但她没躲。
“本宫恕你。”灵汐说，声音清晰，“恕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恕你违了不该违的礼，恕你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顿了顿，“也恕我自己，曾经嫉妒你比她更早出现，更懂她。”
苏青鸾看着她，没说话。
灵汐把手覆上她包扎的左臂：“你的血，是真的。你的痛，是真的。所以我信你。我也……谢谢你护着她。”
太乙真人看着她们，终于点头。
“三愿已契。”
他抬起手，指向药炉。
炉中火焰骤然收束，不再狂暴。那一团金光缓缓下沉，凝成一颗豆大的丹丸，浮在炉心。它不烫，也不亮，只是安静地旋转着，像一颗活着的心。
“解药成了。”他说，“但它还不稳。若服用者心中仍有疑虑，或施助者中途反悔，药性会瞬间逆转，寒毒将加倍反噬。”
我慢慢站起来，走向药炉。
每走一步，身上的霜就裂开一点。凤命的金纹还在手臂上流动，但它不再拉我去地宫。它安静了，像是也在等这一刻。
我伸手，就要去取那颗丹。
“等等。”苏青鸾突然出声。
我停住。
她踉跄着站起来，挡在我面前。她的腿在抖，几乎站不稳，但她没让开。
“让我来试。”她说。
我皱眉：“不行。”
“听我说完。”她喘着气，“你是解药的核心，若药有问题，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我失血多，身子弱，反而适合做引子。万一药性不对，我死了，你还能再想办法。”
“没有‘再想办法’。”我抓住她肩膀，“你要是出了事，我不会再炼第二次。”
她笑了下，笑得很轻：“可我要是不出事呢？那你就能活着走出这里。”
我盯着她，想从她眼里看出一点退缩。可我没有。
她是真的打算用自己的命，去赌这颗药能不能吃。
我抬手，掌心贴上她脸颊。她脸上还有泪痕，冷的。
“你不准死。”我说，“谁都不准死。”
然后我绕过她，伸手将那颗丹取了出来。
它落在掌心，温的，像刚捂热的玉石。
我把它举到眼前。
药丸内部有细小的光点流转，像是三滴血在缓慢融合。我能感觉到它在跳，和我的心跳同步。
太乙真人的虚影开始变淡。
“记住，”他说，“解药非药，是你们共同的选择。若你们之中有一人后悔，它就会碎。”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散了，化作几缕白烟，被晨风吹走。
药炉熄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雪早已停了，天光从屋檐漏进来，照在我们三人身上。
苏青鸾站在我左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灵汐站在我右边，胸口微微起伏，眼神一直没离开我手中的药。
我低头看着那颗丹。
它还在跳。
我张嘴，正要说什么。
苏青鸾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背。
她的手掌很冷，但力气很大。
“吞下去。”她说，“这一次，别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