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的撞击声还在门外回荡,我已抽身退步,袖中冰针未散。殿门闩槽裂痕渐深,德妃踉跄后退时那一瞬的惊惶尚未褪去,我便知她不会善罢甘休。那盘毒糕是试探,更是杀机前兆——她要的不是辩解,是灭口。
我不等皇帝开口定罪,也不待禁军破门而入,趁着群臣犹在震惊之中,转身便走。袍角扫过玉阶,带起一丝冷风。手中调令文书尚温,是我半个时辰前从礼部尚书案上取来的通行凭证,此刻正好用上。守卫欲拦,我只将文书一展,声音不高却压过嘈杂:“奉旨查库,私阻者,同罪论处。”
他们迟疑了半息。
足够我穿廊而过。
内廷库房位于紫宸宫西侧偏院,平日由御药房与内务司共管,寻常官员不得擅入。我沿青砖小径疾行,指尖寒息仍在脉门处隐隐跳动,压制着因连番催动真气而翻涌的毒意。每一步落下,肋骨深处都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银针在经络间游走。但我不能停。
库房门扉紧闭,铜环泛绿,锁钥需双印开启。我取出调令文书按在门侧暗格,又以指尖凝霜,点在文书朱批之上。寒气渗入纸页,激发其中所藏的一丝皇命印记——这是昨夜面圣时,皇帝默许我调阅账册的凭据,虽未明言,却已默许。
锁芯轻响,门开了。
屋内无灯,唯有高窗透进几缕晨光,照见尘埃浮沉。架上分列各色匣盒,贴着金漆字号:安神、补元、驱瘴……我目光扫过,直奔最里侧一排黑檀柜。那里存放的皆是非常之物,非诏不得启。而柜底第三格,正是记录“特供药材支取”的密档所在。
我蹲下身,手指抚过柜脚缝隙。触手之处微凉,竟比旁处低了几分温度。这不对。库房建于地脉之上,四时恒温,唯独此处寒气不散,似有外力渗透。我取出怀中冰晶,轻轻贴在木纹之间。晶石微颤,指向柜壁一角——那里有一块砖石颜色略深,接缝极细,若非以寒息感应,绝难察觉。
机关在此。
我以冰针为刃,沿着缝隙划开一道细口。指腹用力一推,暗格“咔”地弹出。
一本薄册静静躺在其中。
封面无题,仅以墨笔书五字:“冰魄支用·密”。
我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出自御药房主簿之手:
“天启三年正月,初七日。提冰魄散三钱,入温养匣,送驸马府西厢。”
“二月,初七日。同上。”
“三月,初七日。同上。”
每月一条,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我盯着那行“送驸马府”,心头如坠寒渊。原来自三年前我成婚入府,这毒便已悄然供养。并非某次误服,亦非偶然泄露,而是系统支取、定期配送。皇室不仅知晓我身中寒毒,更一直在供给它。
是谁下的令?御药房敢擅自行事?还是……有人授意?
正欲细看后续记录,忽觉脚边空气一沉。
阴风自暗格深处涌出,带着一股腥腐之气。我猛然抬头,只见数条黑鳞蛇自格中窜出,通体乌亮,游走无声,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它们贴地疾行,分作三路包抄而来,獠牙外露,口涎滴落,在青砖上腐蚀出细小焦痕。
我旋身急退,袖中冰链甩出,缠住最先扑至的一条蛇颈,手腕一抖,将其掼向墙壁。蛇身撞上柜角,却未断气,反而扭头咬向铁链,口中嘶鸣如断弦之音。
这时我才看清它的眼睛。
幽蓝如冰井,瞳孔深处似有霜雾流转——那是长期浸润寒毒所致的异变。寻常毒蛇畏寒,遇极气温则僵毙,而这几条竟能在寒息弥漫之地活络如常,分明是被人以冰魄散喂养多年,早已脱去凡性。
它们不是守库之兽,是专为猎杀我而设的杀器。
我足尖一点,跃上近旁木架,背靠高墙。余下四条蛇分散围拢,两守前后,两伏左右,行动竟有章法,不似野物本能。其中一条昂首吐信,舌尖分叉处闪过一抹金属光泽——那不是舌,是嵌入体内的控毒钉,用于引导其听命于人。
幕后之人,早有准备。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驸马爷果然心思缜密,竟能找到这处暗格。”德妃立于门槛之外,并未进来,只倚门而立,唇角微扬,“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你,能一次次压下寒毒,活到今日?”
我没有答话,手中冰链收紧,被缚之蛇发出低哑嘶叫。
她缓步上前半步,裙裾拂过门槛,鞋尖露出一朵半开昙花绣纹——与令牌背面图案如出一辙。“你以为你在查真相?其实你只是在走完别人写好的路。冰魄散每年三钱,不多不少,刚好让你活着,又刚好让你离不开它。”她顿了顿,笑意更深,“你说,这算不算恩典?”
我指尖微动,冰链另一端悄然滑入掌心,随时可化为三枚飞针。
她仿佛看穿我的动作,轻轻摇头:“别白费力气了。这些蛇,吃的是你的毒长大的。你越用寒息,它们越兴奋。不信,你试试?”
话音未落,那条被我摔过的蛇猛然抽搐,眼中蓝光暴涨,竟挣断冰链反弹而起!其余几条同时发动,齐齐扑来,速度快得撕裂空气。
我抬手凝霜,冰盾瞬成。
“砰”然一声,蛇首撞上坚冰,碎屑纷飞。但冰盾也裂开蛛网状纹路。一条蛇绕至侧面,张口咬向我小腿,我急收腿,靴面已被撕开一道口子,皮肉火辣作痛。
寒毒受激,脉门处刺痛加剧。
我咬牙,反手抽出腰间短匕,匕首缠满寒气,迎面劈向最近一条蛇颈。刀锋入肉三寸,蛇身断作两截,黑血喷溅而出,落在地上竟冒出丝丝白烟。另两条被震慑片刻,随即更加狂躁,眼中蓝光交织,仿佛形成某种感应。
我喘息稍定,正欲再结冰盾,忽然发现断蛇尸体并未僵硬,残躯仍在抽动,甚至试图朝我爬行!
这已不是毒蛇,是借毒重生的怪物。
德妃在门外静静看着,语气平静如叙家常:“你知道师父当年为何拒授你《九转归元诀》吗?因为他知道,一旦你真正掌控寒毒,这些东西就再也困不住你了。”她抬手,轻轻抚过门框,“所以,与其让你成为无法控制的变数,不如让你一直……这样活着。”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所以你们喂养我,也喂养它们,等的就是今天?”
“不是今天。”她微笑,“是每一次你靠近真相的时候。”
她话音刚落,最后两条蛇猛然跃起,一扑面门,一袭下盘。我拧身避过正面攻击,匕首横扫,逼退下方之蛇,但肩头仍被利爪划过,衣料破裂,血珠渗出。伤口接触空气瞬间,竟有种诡异的麻木感——它们的毒,已与冰魄散同源。
我单膝落地,短匕插地支撑身体,寒息运转至极限,周身凝出一层薄霜。三条未死之蛇围成三角,缓缓逼近,眼中蓝光交映,如同某种仪式即将完成。
德妃抬起手,似要鼓掌。
“很好。看到你终于陷入绝境,我很安心。”
我缓缓抬头,望向她。
“那你一定很失望。”我低声说,“因为我还没死。”
话音落下,我猛地将短匕插入地面裂缝,寒息顺着铁器灌入地脉。刹那间,整座库房地面泛起霜纹,自脚下蔓延开来。那些蛇受寒气冲击,动作一滞。我趁机翻腕,冰链重凝,缠住其中一条蛇尾,狠狠抡向另一条。
两蛇相撞,蓝光乱闪。
我借力跃起,一脚踹翻旁边药架。数十个瓷瓶砸落,其中几个破裂,洒出淡紫色粉末。我认得那种药——“焚心散”,遇湿即燃,最忌与极寒之气并存。
我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寒息,点向粉末中心。
“嗤”地一声,霜雾与紫粉相触,爆发出刺目白焰。
火光骤起,蛇群受惊暴退。我冲向门口,冰针疾射,封住门框两侧,暂时阻断出路。德妃脸色微变,后退半步。
我站在火光与阴影交界处,手中账册未丢,衣衫染血,呼吸沉重,却仍直视她双眼。
“你说我走的是别人写好的路。”我嗓音沙哑,“可你现在站的位置,也是我让你站上去的。”
她一怔。
我扬了扬手中的册子:“你以为我是来查毒的?不,我是来确认一件事——谁在持续供毒,谁就在害怕我彻底解毒。”
火焰映照下,她的神情第一次出现裂痕。
我往前一步,声音更低:“而你刚才亲口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