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闪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辞已经扑了过来。他的动作太快,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后背撞上衣柜门,木板发出闷响。他一手抵住柜门,身体横在前面,像一堵墙把我挡在后面。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但脖子侧面的筋在跳。
手机还在手里,屏幕亮着。
视频是刚刚收到的,没有署名,直接发到我的号码上。画面一开始是医院走廊,冷白的灯光,推车滚过地面的声音。镜头推进一间检查室,阿辞躺在扫描仪里,穿的是病号服,手腕上戴着金属环,上面刻着编号:RL-0723。
他眼睛睁着,但眼神空,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镜头拉近,文件夹放在床头,标题清晰写着《记忆清除手术知情同意书》。下面一行小字:“第七百二十三号实验体,确认执行记忆覆写程序。”
我手指抖了一下,想关掉视频,却鬼使神差地又点了一遍播放。
画面上,医生拿起针管,靠近他的太阳穴。阿辞猛地挣扎,但被固定带绑住,只能扭头。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喊什么。
我没听见声音。
但我认得口型。
他在叫我的名字。
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我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很慢,一下一下地试,像是知道这扇门的密码。
阿辞转过身,背对着衣柜,面向房门。他的站姿变了,肩膀挺直,脚跟并拢,整个人像换了一个人。他抬起手,摸了摸西装第二颗纽扣,那里藏着那张北极车票。他的手指停在那里,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低头,用舌尖顶了顶牙齿内侧,嘴角渗出血丝。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压得很低:“别出来,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动。”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机按在胸口,屏住呼吸。
脚步声进了屋,在客厅中央停下。
屋里很安静,只有吊灯轻微晃动的声音。阿辞站在原地,没有迎上去,也没有后退。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起,像是随时准备抓住什么。
门外的人没有说话。
但阿辞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后颈的胎记颜色变深,像一块烧红的铁贴在皮肤下。他抬起左手,轻轻拍了两下衣柜门。
三短,一长。
这是我们看老电影时定的暗号。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忘了我是谁,只要听到这个节奏,就知道我还在这里。
我用手指回叩了两下。
他也听到了。
他的肩膀松了一点,但站姿没变。他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温和,也不完全是那天在霖氏大厦里那个冰冷的语气,而是夹在中间,像两种声音在打架。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但我不会跟你走。”
门外的人终于动了。
脚步往前挪了一步,停住。
阿辞的手慢慢抬起来,不是去开门,而是摸向耳后。他的指腹在胎记边缘划了一下,动作很轻,但我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天在浴室,他教过我,芯片有手动屏蔽的短暂窗口,只要找准位置施加压力,信号会中断十秒。
他现在就在试。
十秒,够不够?
我不知道。
他的手指用力,额头冒出汗。突然,他膝盖一软,整个人晃了一下,扶住桌角才没倒下。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脑子里钻。
“不行……”他咬着牙,“撑不住……”
我攥紧手机,想冲出去,但想起他刚才的话。
别出来。
我不能让他分心。
门外的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次,地板发出的声音不一样了。不是普通的鞋底摩擦,而是带着重量的、稳定的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阿辞抬起头,声音忽然变了。
不再是挣扎的语气,而是平稳、冷静,像读稿子一样。
“第七百二十三号实验体,已定位。记忆锚点未消除,建议立即执行清除程序。”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僵了一下。
随即,他猛地抬手砸向自己的太阳穴,力道大得吓人。血顺着额角流下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我不是……”他喘着气,“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东西。”
他又拍了两下衣柜门。
这次是两短一长。
意思是:我在坚持。
我靠在柜子里,指甲掐进掌心。手机还贴在胸口,视频的画面一直停在那张同意书上。我想再看一眼,可我不敢亮屏,怕光透出去。
外面的人开始说话了。
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顾总,您该回去了。”
阿辞站着没动。
“项目已经延期三天。董事会要求您亲自出席汇报会。法务部正在整理0723号档案,等您签字封存。”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
0723号档案。
封存。
阿辞的手慢慢抬起来,指向沙发上的外套。那件衣服是我昨天洗的,袖口还沾着一点泡面汤渍。他不是要穿它,而是看着它,仿佛在确认自己曾经穿过这样的衣服,坐过这张旧沙发,喝过我端来的热水。
“我不签。”他说。
“您可以不签。”门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我们有权启动应急预案。当主体意识出现严重偏移时,系统将自动接管。”
阿辞笑了下,嘴角扯出一道弧度,带着血。
“那你来吧。”
他话音刚落,后颈的胎记突然剧烈跳动,整条脖颈的血管都凸了起来。他整个人往后仰,靠在墙上,手指抓着胸口的衣服,像是喘不过气。
“阿辞!”我忍不住喊出声。
他立刻转头,瞪着衣柜,眼神严厉。
我闭上嘴。
他慢慢抬起手,又拍了一下柜门。
一下。
意思是:别怕。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膝盖一点点弯下去。但他没有倒,而是用手撑着桌子,一点一点把自己拉起来。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嘴唇发紫,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你可以带走顾晏辞。”他喘着说,“但阿辞……是我自己选的名字。”
门外的人沉默了几秒。
然后,钥匙声再次响起。
不是开门,而是有人在用钥匙轻轻敲击门板,一下,两下,三下。
和我们之前的暗号节奏一样。
阿辞的脸色变了。
他猛地冲向门口,一脚踢翻椅子,声音嘶哑:“别碰这扇门!”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接着,脚步声后退,穿过客厅,走向玄关。
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屋里恢复安静。
阿辞靠着墙滑坐在地,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他的衣服全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血混着汗流进眼睛。他抬手抹了一把,手指都在抖。
我推开柜门走出来,蹲在他面前。
他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涣散,但认得我。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点点头,声音很轻:“苏晚。”
我鼻子一酸。
他抬起手,想碰我的脸,可手举到一半就落下去了。他喘了几口气,才重新开口:“他们不会再来了。”
“真的?”
“这只是警告。”他说,“下次……他们会直接带人进来。”
我握住他的手,很凉。
“那我们走。”
“去哪儿?”
“哪儿都行。离开这座城市,换个名字,重新开始。”
他摇头:“没用的。他们能找到我。只要芯片还在,我就逃不掉。”
我盯着他后颈那块红印:“那就把它弄出来。”
“不是那么简单。”他闭上眼,“它连着神经。硬取,可能会让我真的变成废人。”
我说不出话。
他靠在墙上,慢慢把头转过来,看着我:“如果有一天,我站在高楼上看你,像看陌生人……你别信。”
“不会的。”
“要是我亲口说不认识你呢?”
“我就打醒你。”
他笑了下,笑得很累。
我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手机。视频还开着,画面停在那张同意书上。我把它翻过来,背面有一行打印的小字:
“记忆清除程序将于明日上午九点整执行。”
时间显示是今天凌晨三点十七分发送的。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我放下手机,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最底层。那里有一个铁盒,里面装着我攒下的所有现金,还有两张去边境城市的火车票。我一直留着,说不清是为逃跑做准备,还是给自己一点希望。
我把盒子拿出来,放桌上。
阿辞看着我:“你要我去?”
“你一个人走。”我说,“我能拖住他们。”
“不可能。”
“你听我说——”
我话没说完,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不是闪,是彻底黑了。
紧接着,走廊传来电梯启动的声音。
很稳,一层一层往上。
二十层。
二十一层。
二十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