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还在冒泡,我顺手把面捞出来,分进两个碗。他接过时手背蹭到我的指尖,没缩,也没停,只是顿了一下,像在确认什么。
“今天烟火放得真久。”他低头吹了吹热气,声音很轻。
“每年这时候都这样。”我把葱花撒进汤里,“你以前……会看吗?”
他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楼很高,灯很多,但没人一起吃一碗面。”
我没接话,低头喝了一口汤。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爆响,像是谁家孩子舍不得睡,还在偷偷点炮。
我起身去拿存钱罐。那是去年冬天在街边小店买的陶瓷小猪,圆肚子,翘尾巴,耳朵上还画了颗红心。我一直放在茶几角落,每次攒够十块二十块就塞进去一枚硬币。清点存钱罐成了我每周的习惯,像是给生活划个句号。
今天是第九十次。
我摇了几下,倒出来一堆硬币,五毛的、一块的,还有几枚游戏厅找零的小钢镚儿。我一张张摊开数,忽然发现底下压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许个愿吧。”上面写着。
字迹工整,墨色偏深,不是我写的。
我抬头看他。他正往锅里打蛋,铲子贴着锅边轻轻推了推,蛋液慢慢凝成一片金黄。
“你写的?”我问。
他没回头,“嗯。”
“你还信这个?”
“以前不信。”他把煎蛋盛进碗,撒上一点葱花,“现在想试试。”
我愣住。这话太轻,又太重。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说了很久才敢出口的话。
我低头看着那张纸条,手指慢慢折起一角。小时候我妈说过,愿望不能说给别人听,说了就不灵了。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信命运?信巧合?还是信眼前这个人,会在深夜煮面的时候,偷偷往我的存钱罐里塞一张纸条?
“那你许过吗?”我问。
“没有。”他端着面走过来,放在我面前,“我觉得说出来才算数的事,不叫愿望。”
我笑了下,“那你现在算不算说出来了?”
他坐下来,筷子夹起一块蛋,“我说的是‘想试试’,不是‘我许了’。”
我也夹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盐还是有点多,但他没再皱眉,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我盯着那个小猪存钱罐,忽然觉得它不像个储蓄工具了。它有了心跳,有了温度,像个藏着秘密的孩子。
“闭上眼试试。”他说。
“干嘛?”
“许愿。”
我瞪他一眼,“你不信的事,让我试?”
“我不信许愿能实现。”他看着我,眼神很静,“但我信你说出的愿望,值得被听见。”
我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窗外最后一朵烟火升空,炸开一团淡蓝的光,映在他脸上。那一瞬,我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他——不是西装笔挺的顾总,也不是笨手笨脚煮糊面的阿辞,而是某个更真实的存在,站在烟火尽头,等我开口。
我慢慢闭上眼。
手指交叠放在膝上,像小时候考试前祈祷满分那样虔诚。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暴雨夜的宾利车窗、出租屋的漏水马桶、他第一次学会用洗衣机时笑出声的样子、速写本里穿着外卖服的新郎、还有昨夜坠落的钥匙……
我想了想,轻声说:“希望以后的日子,还能有人愿意和我挤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抢同一碗面里的鸡蛋。”
说完我就睁眼,怕自己说得太多,怕眼泪先掉下来。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睫毛上,像是在数刚才那几秒里,我眨了多少次眼。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厨房水槽边洗碗。水流哗哗响着,他低着头,手指慢慢搓洗着碗沿的油渍。
我重新把硬币一枚枚塞回存钱罐。叮当声清脆,像是时间在走路。塞到最后,指尖忽然碰到了什么——不是硬币的边缘,而是一枚更光滑、更沉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枚戒指。
银白色的戒圈,内侧刻着两个字母:L.Y。
不是我名字的缩写。
可我知道是谁的。
我抬头看他。他还在擦碗,动作没变,背影也和刚才一样安静。但我知道,他听见了那声轻响。
我没有追问,也没有喊他。只是把戒指重新放回去,盖上小猪屁股上的塞子,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装满了。”我说。
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抹布,“那就换一个。”
“不换。”我把存钱罐抱在怀里,“这个就够了。”
他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没再说什么。
我起身走向卧室,路过他身边时,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
“晚安。”他说。
“还没睡呢。”我停下。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但我现在想说这句话。”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拉开衣柜门时,眼角余光看见他站在厨房灯下,左手无名指空着,右手却悄悄摩挲了一下那个位置。
像是在丈量什么。
我躺上床,没关灯。听着外面水流声渐渐停下,脚步声轻轻走过客厅,然后是沙发下沉的声音——他没回房间,坐在那儿看手机。
我起身,从门缝往外看。
他正低头翻相册,屏幕上是我们上次在便利店门口拍的照片。他放大了看,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了好几次“收藏”。
我退回床边,打开抽屉,拿出那本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我拿起笔,在空白处开始画。
画了一个女孩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小猪存钱罐,手里捏着一枚戒指。背景是夜晚的窗户,外面有星星。
我没画完,放下笔,把本子合上。
再走出去时,他还在沙发上。
“还不睡?”我问。
“等水凉。”他说。
“什么水?”
“牛奶。”他指了指厨房,“你睡前不是总喝一口?”
我走过去,看见锅里温着一小杯牛奶,旁边放着半包饼干。
“你记得?”
“第九十七次。”他说,“你喝了九十七次,每次都加半勺糖,不多不少。”
我站在原地,没动。
他站起来,把牛奶倒进杯子里,递给我。
我接过,喝了一口。温度刚好,糖也正好。
“谢谢。”我说。
他摇头,“不用。”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谁都没说话。存钱罐放在茶几中央,小猪圆滚滚的背对着我们,耳朵上的红心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他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小猪的耳朵。
“下次。”他说,“我写别的。”
“写什么?”
“写‘别许太小的愿望’。”
我没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没躲,也没动,任由我靠着。一只手慢慢覆上我的手背,掌心温热。
存钱罐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微型的星空,装着一枚没说出口的承诺,和一个刚刚开始成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