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还抵着护手霜瓶底那道被刮花的痕迹,掌心贴着我的,温度没有散。窗外早餐铺的油条声还在响,隔壁小孩骑车的动静也未远去,可这一刻像被抽了音,只剩我们之间细微的呼吸。
他忽然动了,手指从瓶子上松开,转而握住我的手腕。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我熟悉又陌生的坚定——就像那天雨夜里,他站在宾利旁茫然地看着我,说“我找不到家”的时候。
“我们回去看看。”他说。
我没问回哪里。心跳快了一拍,但没挣扎。他牵我起身,外套都没拿,就这么直接带我出了门。阳光刚爬上楼梯拐角,照在他肩线上,一路延伸到楼下。
电动车停在墙边,钥匙还挂在把手上。他坐上去,回头递给我头盔。我接过时指尖擦过他手背,凉的。
“你还记得怎么骑?”我轻声问。
他侧脸看我,嘴角微抬:“记得你说过,慢一点,就不会摔。”
路很短,十五分钟就到了老小区楼下。楼道还是旧的,水泥台阶边缘磨得发白,扶手漆皮剥落。他走得稳,一步一级,我在后面跟着,脚步越来越轻。
推开出租屋的门,屋里没开灯。窗帘拉着,空气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我正要伸手去拉开关,头顶忽然亮了起来。
不是电灯。
是光点,一串串从屋顶垂下来,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我抬头,喉咙一下子发紧。
那些是照片。我们的照片。
每一张都被裁成圆形,夹在薄纸灯笼里,用细线悬在横梁上。有我教他煮面时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他蹲在洗衣机前研究按钮的侧影,有停电那晚我们相拥的剪影,还有烟火节那天,他背着我看天幕绽放的背影……
光影摇晃,映在他脸上,也落在我眼里。
“你什么时候……”
“昨晚。”他低声接话,“等你睡着后,我把存下来的全都翻了一遍。”
我记得那些照片。有些是手机随手拍的截图,有些是从监控里截下来的画面——比如那天他第一次走出别墅,在巷口站了十分钟,只为等我送外卖回来。
原来他都留着。
我慢慢走到屋子中央,伸手碰了其中一个灯笼。照片上的我们正在抢最后一颗溏心蛋,他筷子夹住,我伸手去挡,笑得眼睛弯成线。那一刻的快乐,竟然被他做成了一盏灯,挂在我头顶。
“这不是终点。”他说,“所以我不想再刻日子了。”
我转身看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只马克杯,旧的,一只杯身裂了道缝,另一只上面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个“晚”字。是我们最早一起用的那对。
他倒了红酒进去,不多不少,刚好半杯。递给我时,杯沿轻轻磕了下我的。
“碰个杯?”
我点头,举杯与他对碰。
就在那一瞬,我看见杯底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终点也是起点**。
眼眶猛地热了。
他还懂这些。
不是用钱堆出来的仪式,不是精心策划的惊喜,而是把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重新摆在我面前,告诉我:我们可以从这里,再开始一次。
远处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夜空炸开一朵金红相间的烟火。光透过窗帘缝隙扫进来,照亮满屋飘摇的灯笼。
他没再说话,却忽然单膝跪地。
我愣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盒,打开。
里面没有钻戒。
是一张车票。
准确地说,是两张。
硬座票,K7042次,哈尔滨开往漠河。出发日期是下个月初,返程空白。
“用存钱罐里的硬币买的。”他声音低,却清晰,“跑了三家银行才换完零钱。”
我盯着那两张票,红底黑字,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真实使用过的票据,不是打印的纪念品。
“听说北极那边,一年有两百多天能看到极光。”他抬头看我,“当地人说,那是星星坠落的时候。”
我忽然笑了,鼻音很重:“顾总,您这算私奔吗?”
“不算。”他摇头,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是回家。”
我怔住。
他掌心朝上,示意我把手放进去。我照做了。他合拢手指,将我的手包在自己掌中,然后举起,贴在他胸口。
“心跳声听到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它只认一个方向。”他说,“从第一次在雨里看见你,到现在,一直朝着你跳。”
窗外又是一阵烟火升空,蓝紫色的光洒进来,照在两张车票上。我低头看着,忽然发现背面有一行手写的小字:**第1天**。
不是第一千天,也不是某个纪念日。
就是第一天。
我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神安静,却又像藏着整片海。
“你早就想好了?”我问。
“从你刮掉护手霜日期那天起。”他说,“你说要重新开始,我就在想,该怎么陪你走新的第一天。”
“所以是硬座?”
“嗯。”他点头,“听说路上要二十多个小时。够我们把以前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完。”
“要是路上冷呢?”
“我带着外套。”他顿了顿,“还有你最爱吃的芝麻糖,装了两个铁皮盒子。怕化,一直放冰箱里冰着。”
我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滑下来。
他抬起手,拇指轻轻擦过我脸颊,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然后他把车票递到我手里。
“不去也没关系。”他说,“如果你觉得太远,或者不想走那么久。我可以换高铁,换飞机,甚至把极光搬进实验室——”
“我想去。”我打断他。
他一顿。
“我想坐那趟绿皮车,吃你藏的芝麻糖,听你讲二十年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我握紧车票,“我还想看你第一次见到极光时的表情。”
他眼底倏地亮了。
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将我拉进怀里。我们站着,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错。头顶的照片灯笼随气流轻轻晃动,映出无数个过去的我们。
烟火还在放,一簇接一簇,把夜空染得斑斓。最后一朵炸开时,是银白色的,像雪落在墨布上。
他忽然松开我,转身走向门口。我以为他要出去,却见他反手关了房门,插上门栓。
然后他走回来,牵我坐到沙发上——就是那张弹簧塌陷、坐下去会吱呀响的老沙发。
我们并肩坐着,手里攥着两张通往北方的车票。窗外光色流转,屋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灯笼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响。
他侧头看我。
我也看他。
谁都没先开口。
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我等着他再说一遍。
他没让我失望。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很轻,却像落进心里,“这次不是失忆,也不是补偿。是我清醒地选择了你,想要和你过一辈子平凡日子的人。”
我望着他,终于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伸手环住我,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顶。
我们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直到最后一朵烟火熄灭,夜恢复深沉。
而满屋的灯笼依旧亮着,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回忆展,又像一场刚刚启程的未来预告。
他忽然动了动,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塞进沙发缝里。
我好奇地抽出一看,是张手绘的地图,从这个出租屋画起,一条红线蜿蜒北上,穿过城市、山野、铁轨,最终指向一片标注着“极光之下”的空地。
地图角落写着一行小字:
**此生路线,只与你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