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柔软的天鹅绒,温柔地覆盖了花家坳。零星的鞭炮声像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偶尔激起一圈涟漪,旋即又被无边的宁静吞没。老宅里灯火通明,电视里播放着春节晚会的重播,欢声笑语作为背景音,衬得屋内的暖意更加真实可触。
花筝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将她刚刚完成的速写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华中。那片枯叶的每一道脉络、每一处曲折,都被炭笔细腻地捕捉下来,仿佛赋予了它第二次静止的生命。她看着画旁那行小字,心中一片澄净安然。白日的发现像一块温润的玉石,熨帖地存放在心口,驱散了之前因未知和恐惧而带来的寒意。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即将沉淀为睡意之时,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鞭炮声的闷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挪动,又像是……一声压抑的、被距离拉扯得模糊不清的惊呼?
花筝的心下意识地紧了一下,她侧耳倾听,但那声音再未出现,仿佛只是夜的错觉,或是山风偶然吹动某扇未关紧的老旧门扉。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或许是日间思绪太过投入,有些敏感了。正要合上速写本,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花花,睡了吗?”是花磊的声音,带着一点不同寻常的迟疑。
“没呢,哥,进来吧。”
花磊推门进来,脸上没有了晚饭时的轻松,眉头微蹙,手里捏着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奇怪……”他嘟囔着,把手机屏幕转向花筝,“你看咱家这片的卫星地图,我刚才闲着无聊,想看看老宅和后山的地形轮廓。”
花筝凑过去看。高清的卫星地图上,花家老宅、庭院、后院库房,甚至白天晾晒老物件的区域都依稀可辨。但花磊的手指却点向了后山某个离老宅并不算太远,但绝对称得上偏僻的角落。那地方在地图上显示为一片浓密的植被,但仔细看,植被的颜色和纹理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而且,隐约能辨认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近乎圆形的凹陷轮廓,不像天然形成,倒像是某种被岁月和植被彻底掩盖的人工遗迹,比如……一口废弃已久的古井?或者一个被填埋的地窖入口?
“你看这里,”花磊放大图片,像素开始变得模糊,但那个轮廓依旧隐约可见,“这形状,是不是有点太规则了?而且你看它周边的植被,明显比旁边的要低矮一些,像是下层土壤曾经被扰动过,影响了树木根系的生长。我刚刚好像……好像还听到那边传来一点奇怪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花筝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她想起白天爷爷的话——陈先生曾去后山最险的鹰嘴崖采药,得到了那片奇特的叶子。而后山,对于花家坳的村民来说,尤其是深处,向来是有些神秘和禁忌色彩的地方,老人总说那里早年有狐仙、有精怪,不让小孩子轻易深入。
“哥,你的意思是?”
“我没啥意思,”花磊连忙摆手,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被昨天的经历弄得疑神疑鬼,“可能就是我看错了,地图影像拼接的误差也说不定。再说了,大晚上的,谁没事跑那地方去?估计就是风声或者什么动物弄出来的动静。”
话虽如此,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未能完全按捺下去的好奇与探究。尤其是花筝,她联想到那片来自后山深谷的叶子……后山,似乎与这位命运多舛的郎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花筝试探地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爬山锻炼了。爷爷不是说,陈先生去的鹰嘴崖就在那个方向吗?”
花磊犹豫了一下,他骨子里的理性分析精神和对未知的警惕在打架,但最终,年轻人固有的冒险欲和对解开谜团的兴趣占了上风:“也行……不过得跟家里说一声,就去山边上转转,可不往险的地方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得带个强光手电,还有充电宝,万一……呃,我是说信号可能不好。”
这一夜,花筝睡得并不沉。梦里,她仿佛又在翻阅那本《本草杂识》,书页间却不断飘出那种清苦的异香,远处传来辘轳转动的吱呀声,还有一个穿着长衫的模糊背影,正艰难地跋涉在荆棘密布的山路上。
第二天一早,阳光依旧晴好。吃过早饭,花筝和花磊借口出去走走消食,带上了必要的装备,还特意灌了一壶热水,跟家人说了声可能去后山边转转。他们正忙着清洗昨日晾晒后收回的老物件,闻言也没多想,只嘱咐道:“去吧去吧,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好。别往深里走啊,那边路滑,早点儿回来!”
花超英老爷子靠在太师椅里,眯着眼看着孙辈们出门,目光在他们背着的略显鼓囊的背包上停留了一瞬,苍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深地陷进椅子里,手中的核桃转得更慢了些,眼神投向窗外遥远起伏的山峦线,变得幽深而难以捉摸。
按照卫星地图的指引,两人沿着村后一条久未修缮、长满荒草的小径往山里走。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枯叶的味道。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至,四周愈发寂静,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花磊对比着手机上的地图,又抬头环顾四周茂密的树林。那个奇怪的圆形轮廓所在地,比预想中更难寻找,植被的覆盖完全掩盖了可能存在的任何人工痕迹。
两人分开一小段距离,用树枝拨开齐腰深的灌木和枯藤,仔细搜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被惊起的几只山雀和手背上不小心被荆棘划出的几道白痕,一无所获。
“看来真是我想多了。”花磊有些泄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卫星图片有时候就是会骗人。可能就是个天然的小洼地。”
花筝却有些不甘心。她站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大石头上,向四周眺望。忽然,她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树木的长势似乎确实比周围的要稀疏矮小一些,而且,在那片矮树丛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阳光,亮晶晶一闪。
“哥,你看那边!”她指给花磊看。
两人深一脚浅脚地走过去。拨开最后一道纠缠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那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洼地或古井!而是一个几乎被泥土和腐烂落叶完全填满的塌陷坑洞。坑洞的边缘还能看到一些散乱的、风化严重的青砖碎块,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人工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坑洞边缘下方约一米多处,塌陷的泥土中,赫然暴露出一截锈蚀极其严重、但依稀能看出是金属材质的管道口,约有海碗粗细,斜斜地指向地下深处!刚才反射阳光的,正是这截金属管道某处未被完全覆盖的、相对光滑的断口!
“这是……什么?”花磊惊讶地蹲下身,用树枝小心地拨开管道口周围的浮土和腐叶,“不像水井,井口没这么大的管道。这更像是……某种通风口?或者地下设施的入口通道?”
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怪异气味的凉风,正从那黑黢黢的管道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花筝抽了抽鼻子,那气味非常非常淡,但似乎……与片枯叶上的清苦香气,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遥远的相似之处,但更深沉,更复杂,也更令人不安。
花磊拿出强光手电,拧亮,光束探入管道深处。光柱没入黑暗,只能照见管道内壁厚厚的锈迹和黏附的泥土,再往里,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通向大地的心脏。
“这下面肯定有东西!”花磊的声音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有些发干,“这管道绝对是人工铺设的!年代看起来很久远了!会不会是……过去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什么工事?或者……更早的,某种地下储藏室?”他的“探险”兴趣瞬间被激发了出来。
花筝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起爷爷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陈郎中去后山采药的记载。一个被遗忘的地下空间,出现在一位善于探索的郎中经常活动的区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哥,你看这里!”花筝的目光被管道口下方塌陷处的一点异样吸引。她小心地扒开一点浮土,捡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片破碎的、粗糙的陶片,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滑,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深褐色的、干涸的污渍。她凑近闻了闻,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药味隐隐传来。
就在此时,花磊的手电光无意中扫过坑洞对面的一丛茂密的忍冬藤。他忽然“咦”了一声:“妹,你看那藤蔓后面……是不是像有个洞口?”
强光照射下,密密的藤蔓缝隙里,似乎隐约透出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黑影,不像管道口那么规整,更像是天然岩洞或者人工开凿后又被掩藏的石窟入口!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强烈的好奇。这个发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花磊尝试着用树枝去拨开那丛忍冬藤,但藤蔓缠绕得极其紧密,根系深扎入土石缝隙,徒手根本无法撼动。
“需要工具!”花磊判断道,“得回去拿砍刀或者镰刀才行。而且这洞口情况不明,贸然进去太危险了。”
花筝也表示同意。眼前这个隐藏的入口,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让人既想一探究竟,又本能地心生敬畏。
他们仔细地用树枝和落叶重新掩盖了那截暴露的金属管道口和发现的陶片位置,并记住周围的显着地貌特征,准备先返回老宅。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心思却异常活跃。这个意外发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它与花家的历史、与那位陈郎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那地下深处,隐藏着什么?是废弃的矿坑?是避难所?是……炼药之所?还是别的什么更难以想象的存在?
快到村口时,他们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的老人。老人看到他们从后山方向回来,脸上露出些许诧异和不易察觉的谨慎:“磊小子,筝丫头,你们跑那后山坳里去干啥?那地方偏,路不好走,听说早年还不太平。”
花磊反应很快,笑着敷衍:“二爷爷,我们就是随便走走,看看风景,没往深里去。”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他们来的方向,咂咂嘴,似是随口念叨,又像是告诫:“哦……没进去就好。那山坳里头,老辈人叫它‘哑谷’,说是声音传不出去,容易迷路。好像听我父亲那辈人模糊提起过,百十年前,有个外乡来的郎中,挺有本事但脾气怪,就喜欢钻那一片找药材,后来……唉,反正说不清道不明的,你们小年轻,还是少去那儿转悠。”
郎中!又是郎中!
花筝和花磊的心中同时一震。几乎可以肯定,老人口中这个“喜欢钻哑谷找药材”的“外乡郎中”,就是陈先生!
告别了老人,两人加快脚步往回走。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具体。那个被掩藏的洞口,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正在暗处凝视着他们,诱惑着他们去揭开一段被彻底尘封的往事。
回到老宅,已是晌午。周安正在厨房忙活,看到他们回来,随口问了句:“玩得怎么样?后山空气好吧?”
花筝正斟酌着怎么开口打听“哑谷”和陈郎中的事,花超英老爷子却忽然从堂屋发出了声音,他似乎一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见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了然的穿透力。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不会空手而归。
花筝和花磊走到堂屋。花筝将从管道口附近捡到的那片陶片递给了爷爷,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描述了他们的发现——那个塌陷的坑洞、锈蚀的金属管道、忍冬藤后的疑似洞口,以及遇到老人所说的关于“哑谷”和陈郎中的话。
花超英老爷子接过那片陶片,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上面已经模糊的污渍,放在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然后久久没有说话。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太师椅轻微的摇晃声和核桃缓慢转动的摩擦声。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百年的光阴。
“到底……还是让你们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苍凉,“那个地方……唉,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村里老辈人都忌讳谈起,慢慢地,也就真忘了。”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
“那下面,不是什么工事,也不是矿坑。那是一个……‘药炉’。”
“药炉?”花筝和花磊异口同声,充满了惊愕。
“嗯。”花超英缓缓点头,“陈先生的……药炉。或者按他自己的话说,是他‘求证药理、尝试造化’的地方。他那人,心气高,想法也奇,总觉得流传下来的方子不够精到,想炼出些更好的东西。寻常的锅灶火候达不到他的要求,又怕惊扰村民,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大功夫,怎么就找到了那么个偏僻地方,偷偷弄了那么个地下的小小的……作坊。那铁管子,是他弄来通风排烟的,据说下面还砌了小小的炉膛和曲里拐弯的冷凝管子,都是他自己偷偷摸索着弄的……”
老人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敬佩、惋惜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
“你太爷爷,后来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陈先生出事后,他心惊肉跳了好些天,最终还是在一个夜里,偷偷摸过去,用石头和泥土,把那个入口……给封死了。他怕啊,怕赵三那伙人顺藤摸瓜,发现陈先生还有这么个‘古怪’的地方,再借此生出更多的事端,牵连更多人。也怕……也怕里面那些谁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危险的‘未成之药’。”
“那片哑谷,声音传不远,估计也是陈先生选那里的原因之一吧。封了入口,年深日久,雨水冲刷,山泥塌陷,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没想到,那截通风管,到底还是露了出来……”
真相如同剥茧抽丝,一层层展现在眼前。花筝握着那片陶片,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那位孤独的医者在地下炉火旁专注的身影,也能感受到太爷爷深夜封堵洞口时那份恐惧、决绝与无奈的心境。
“那……那里面……”花筝的声音有些发颤。
花超英老爷子缓缓摇头:“没人进去过。封死了之后,就再没人进去过。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你太爷爷临终前,倒是模糊地提过一句,说陈先生跟他感慨过,说他在下面试着用‘哑谷’里找到的几种奇特药材,合着古法炼丹术的门道,想炼一味‘扶正祛邪、清心开窍’的奇药,还没成……人就没了。”
扶正祛邪,清心开窍——这似乎与那片奇异叶子的“清心宁神”之效,与地窖药方上未完成的“醒神”之念,隐隐呼应。
所有的线索,仿佛散落的珍珠,在此刻被“药炉”这根细线,隐隐约约地串联了起来。
花筝和花磊站在堂屋中央,心中波澜起伏。他们发现的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洞,而是一个被时代悲剧掩埋的、一个理想主义者未竟的梦想和探索的遗迹,一个沉睡了百年的秘密。
阳光依旧明媚,年节的气氛依旧浓郁,但两人都知道,这个新年,因为他们无意中的发现,变得格外不同。一段被彻底遗忘的历史,正透过泥土的缝隙,向他们发出微弱而执着的呼唤。
下一步该怎么办?是任由这个秘密继续长眠于地下,还是……想办法揭开它的面目?
花超英老爷子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闭上眼,手中的核桃停止了转动,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有些念想,藏在心里头,比挖出来好。那地火熄了百年,就别再轻易点燃了。”
然而,好奇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已悄然发芽。尤其是对花筝而言,那位素未谋面却仿佛日渐清晰的陈郎中,他的执着、他的孤独、他未竟的探索,以及太爷爷那份复杂的、包含愧疚与敬意的守护,都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地下药炉的秘密,像一道无声的指令,等待着被再次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