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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夜,墨绸般的水面上,几艘挂着幽暗气死风灯的画舫鬼影般飘着。陆九章扒着其中一艘不起眼画舫的船舷,半个身子浸在冰凉的湖水里。肋下的伤口被水一激,疼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响。白日里铁佛寺那场焚书大火与连番搏杀,早已让他伤上加伤,全凭法严大师给的解瘴丹和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硬撑着。他追着净安那老狐狸一路奔到这西子湖畔,人却像一滴油滑进了水里,没了踪影。但这艘画舫,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阴气。

他忍着撕裂般的痛楚,借着船身雕花的凹凸处,动作比平日迟缓却依旧谨慎地翻了上去,伏在舱房外的阴影里,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舱内点着灯,光线透过轻纱糊的雕花窗棂,朦朦胧胧,映出里面一个枯瘦佝偻的黑影。

那黑影背对着窗,正伏在一张紫檀木小案前。案上摊着两本厚厚的册子。一本是铁佛寺那种烫金封面、边缘都磨起了毛的“功德簿”,另一本则是靛蓝硬壳、封角包铜的官样册子———丙字库盐税记录!

一只枯槁得如同鸡爪的手,指甲盖泛着不祥的幽蓝光泽,正捏着一支细小的朱砂笔,在两本账册的页面上缓缓移动。笔尖蘸着浓稠如血的红砂,在一个个日期数字上打着圈。那动作精准、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算计。其腕间,一串灰白色、仿佛人骨磨成的算珠在灯下泛着瘆人光泽。

陆九章的呼吸放得极轻,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舱内细微的声响。除了朱砂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便是那黑影偶尔发出的、如同生锈铁片摩擦般的低语:

“…甲辰年六月廿三…铁佛寺‘菩提’供奉,肆仟两整…丙字库‘盐引折价’,叁仟两已核销…哼,慧觉这老秃驴,抽水倒是狠…”

“…七月初一…匿名香火银,贰仟两…入丙字库‘损耗’账…”

“…七月初七…”

那干涩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子时,老码头丙字七仓…用新到的那批‘瘦马肉票’,补上最后那笔亏空…务必抹平!九重天密令,不容有失。”

“瘦马肉票”四个字,像冰锥子狠狠扎进陆九章的耳朵!他脑中瞬间闪过黑沙渡沉船里那些贴着“丙字库”封条的霉米麻袋,闪过威远镖局废墟下赵四海账册夹层里“青龙=丙字库”、“白虎=七月初七”的暗语,闪过药王帮禁地里那些刻着“柒”字的冰冷军械!

一条由血泪和白骨铺就的黑产链条,在这幽暗的画舫舱室里,被那只幽蓝指甲的枯爪,冷酷地勾勒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用人命,去填那深不见底的官仓亏空!

怒火混杂着肋下的剧痛,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了一瞬,脚下腐朽的船板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这声音微乎其微,混在湖水拍打船身的声音里,几不可闻。

但舱内那枯爪执笔的动作,却骤然凝固!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息。

下一瞬!

“嗤———!”

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舱内死寂的空气!一道寸许长、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棱,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穿透了糊着轻纱的雕花木窗!目标直指陆九章藏身的阴影!

快!快到只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

死亡的气息,比西湖深秋的夜风更冷冽,更真实地扑面而来!

陆九章根本来不及思考!腰间那柄沉甸甸的黄铜大算盘在他危机本能的驱使下,早已先一步发出沉闷的嗡鸣,主珠上北斗七星的凹痕骤然滚烫!他拧身、甩臂,动作因伤迟滞了半分,却依旧精准,沉重的算盘带着一道暗哑的黄光,堪堪迎向那道夺命冰棱!

“铛———!”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

冰棱狠狠撞在算盘主珠之上,瞬间炸裂!细碎的冰晶如同无数淬毒的暗器,四散飞溅,打在船板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寒气弥漫开来,激得陆九章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点微小的、坚硬的碎冰,恰好嵌进了主珠那北斗七星的凹痕里,卡得死死的。借着舱内透出的微光,陆九章看得分明———那点碎冰内部,赫然刻着一个扭曲狰狞的“幽”字!字迹殷红如血,仿佛是用人血沁染过,透着一股子邪气!

舱内,斗笠下的黑影在冰棱炸裂的瞬间,目光似乎被算盘主珠上那北斗七星的凹痕牢牢吸住!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极其短暂却异常强烈的熟悉感猛地刺入脑海,仿佛在某个灯火通明的玻璃囚笼里,无数次摩挲过类似纹路的冰冷器物…这感觉稍纵即逝,却让他幽冷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呵…咳咳…”

肋下的剧痛让陆九章忍不住闷咳出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毒伤带来的眩晕,抬眼看向那破开的窗洞。

轻纱被冰棱撕裂,露出舱内一角。那个佝偻的黑影已无声无息地转过身来。宽大的黑色斗篷将他全身笼罩,宽檐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爬满深刻皱纹、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巴。斗笠阴影下,两点幽冷非人的目光,如同潜伏在九幽黄泉的毒蛇,死死地锁定了陆九章。

那生锈铁片摩擦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杀意,从斗笠下飘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拨算盘的穷酸?倒是滑溜。能算清这满船的烂账,算得出自己几时咽气,埋哪块烂泥地吗?”

陆九章拄着算盘站直身体,尽管肋下伤口火辣辣地疼,脸色因失血和毒伤而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无视那刺骨的杀意,染血的左手食指抬起,隔着破损的窗棂,精准地指向案上那两本摊开的账册,指向那些被朱砂笔圈出的、刺眼的日期:

“咽气?呵,阎王爷的账本,老子还没兴趣翻!”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带着洞穿阴谋的冰冷锋芒,“老子只算眼前这笔糊涂账!铁佛寺功德箱里刚收上来的‘香油钱’,前脚刚入账,后脚你丙字库的盐税‘亏空’就正好被填平了?时辰卡得这么准,比窑子里头牌姑娘掐着恩客进门点香的功夫还准!”

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语速陡然加快,如同拨弄着无形的算珠,噼里啪啦地砸向对方:

“好一招‘银钱转圈术’!铁佛寺那帮秃驴,把善男信女磕头捐的‘香火钱’,换个‘匿名捐赠’的名头,一股脑塞进你们丙字库的‘无底洞’(掩盖亏空)!你们丙字库呢?转手就把库里的‘毒草’(禁药原料)当烂白菜价,甩给药王帮那帮黑心烂肺的(变现)!药王帮鼓捣出要人命的‘腐骨瘴’(成品禁药),再交给你们九幽盟九重天这条九头蛇,高价卖给铁血旗那些杀才(回笼资金)!银子转了一圈,从寺庙功德箱,流进官仓,钻进药罐子,最后变成铁血旗手里的刀兵,回过头来再砍向那些当初捐钱的善男信女!”

他猛地一拍船舷,震得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铁:

“好一个‘寺庙香火喂官仓,官仓毒草肥黑帮,黑帮刀兵护钱囊’的死循环!你们这洗钱的脏路子,转得可真叫一个‘圆润’!半点油星子都没漏到苦主碗里!真他娘的是‘和尚念经,官仓养蠹,黑帮磨刀,百姓放血’!寒冰使者?哼,不过是九幽盟九重天养的一条清账恶犬!”

这一番话,如同剥皮抽筋,将那隐藏在朱砂圈点和冰冷数字下的、肮脏血腥的“银钱转圈术”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舱内那斗笠黑影,纹丝未动,但斗笠下两点幽冷的寒芒,却骤然收缩,如同毒蛇被踩中了七寸!那枯槁的、戴着幽蓝玄蛇扳指的手,无声地按在了桌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其袖口微动,那串骨算珠旁,隐约露出一小截深色佛珠,质地与金算叛逃时所持极为相似。

他心中默念:“天权层账目无误,此獠…留不得!”指尖无意识地在扳指玄蛇眼上一点,仿佛确认了某个无形的指令。这套源于前世公司架构、又完美融入江湖密语的“九重天层级账”心法,让他对全局的掌控远超寻常账房,效率与隐蔽性皆非陆九章那套“审计”可比。

无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霜,瞬间弥漫了整个画舫内外!空气仿佛被冻结,连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都消失了。

陆九章全身肌肉紧绷,死死攥住腰间的黄铜算盘,肋下的伤口在对方骤然爆发的威压下,痛得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后退半步,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他知道,自己戳中了最核心的痛处,对方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牙尖嘴利…留你不得!”

那生锈铁片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话音未落,斗篷猛地鼓荡!

“咻!咻!咻!”

三道比之前更粗、更凝练、寒气几乎化为实质白雾的冰棱,呈品字形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鬼哭般的尖啸,直射陆九章面门、心口和丹田!冰棱所过之处,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这已经不是试探,是必杀的绝技!角度刁钻,封死了陆九章所有闪避的空间!

陆九章瞳孔骤缩!重伤之下,他根本难以完全避开!腰间算盘再次嗡鸣震颤,主珠滚烫!他左脚猛地一蹬湿滑的船板,身体竭尽全力向右侧一个狼狈的贴地翻滚,动作因伤势而显凝滞!

“嗤啦!噗!噗!”

第一道冰棱擦着他左肩飞过,撕裂了本就破烂的粗布衣衫,带起一溜血珠!第二道冰棱狠狠钉入他刚才位置的船板,入木三分,尾端兀自震颤!第三道冰棱则未能完全避开,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仍在他腰侧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冰冷的寒气瞬间侵入,几乎将他半边身子冻僵!

剧痛和寒意让他几乎窒息!

然而,就在陆九章翻滚之势将尽,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瞬间——

那斗笠黑影如同鬼魅般,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破开的窗前!宽大的斗篷下,一只枯爪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指尖幽蓝的指甲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抓陆九章的天灵盖!爪风凌厉,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邪门气劲,还未及体,陆九章就感觉头皮发麻,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攫取!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冰棱只是障眼法,为这近身绝杀创造时机!

陆九章避无可避!他眼中厉色一闪,拼着牵动伤口剧痛,左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强行扭转,右手紧握的黄铜大算盘不再格挡,而是如同流星锤般,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抓来的枯爪和对方胸腹之间,狠狠抡砸过去!

以攻代守!拼死一搏!

“呜——!”

沉重的算盘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算珠在急速甩动中相互碰撞,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噼啪”脆响!

那斗笠黑影似乎没料到陆九章重伤之下还敢如此搏命,抓下的枯爪微微一滞,化抓为拍,幽蓝的掌影带着阴风,迎向砸来的算盘!

眼看算盘就要与那幽蓝毒掌硬撼!

异变陡生!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画舫舱内猛然爆发!

不是掌力碰撞,而是爆炸!

狂暴的火焰和灼热的气浪,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瞬间从舱门、窗户等所有出口喷涌而出!破碎的木板、燃烧的轻纱、滚烫的铜灯、还有那两本至关重要的账册碎片,如同暴雨般被狂暴地抛射向四面八方!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陆九章和那斗笠黑影身上!

陆九章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他抡出的算盘瞬间失去了准头,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抛飞出去,朝着黑沉沉的湖面坠落!灼热的气浪舔舐着他的后背,呛人的浓烟灌入口鼻!

那斗笠黑影显然也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幽蓝的掌力被爆炸的气浪强行震散,佝偻的身体被冲击得一个趔趄,向后撞在燃烧的舱壁上,宽大的斗篷边缘瞬间被火舌燎着!

“操!”

陆九章只来得及爆出一句粗口,冰冷的湖水就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肋下和腰侧的伤口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昏厥过去!冰冷的湖水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死死憋住一口气,强忍着剧痛和窒息感,双脚在船体残骸上猛地一蹬,借着反冲力,像一条受伤的鱼,拼命向水面窜去!动作因重伤和寒冷而显得笨拙挣扎。

“哗啦!”

他猛地冲破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带着浓烟焦糊味的空气。冰冷的湖水刺激得他浑身发抖,伤口在湖水浸泡下更是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抬眼望去,那艘画舫已经彻底被烈焰吞噬!熊熊火光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将半边天都染成了妖异的橘红色。断裂的桅杆带着燃烧的船帆轰然砸落水中,激起巨大的水柱和漫天白汽。燃烧的残骸漂浮在水面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寒冰使者呢?

陆九章心中警铃大作!他忍着剧痛,奋力划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火光映照下的水面和漂浮的残骸。

没有!那斗笠黑影如同人间蒸发!

就在他心往下沉,以为对方已经葬身火海或借水遁走之时——

“嗖!”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水声,从他侧后方响起!一道幽暗的影子,如同贴着水面滑行的鬼魅,速度极快地从一块燃烧的船板残骸后激射而出!目标不是他,而是正随着水波起伏、被火焰燎烤得边缘卷曲的一本靛蓝色硬壳账册!

是丙字库的盐税记录!它竟未被完全炸毁!

那黑影正是寒冰使者!他身上的斗篷湿透,边缘还带着燃烧后的焦痕,显得更加狼狈不堪,但那只枯爪却依旧稳定、迅捷,直取那本漂浮的账册!显然,这账册比陆九章的命更重要!

“想毁证?!”

陆九章眼中精光爆射!他根本不顾伤口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奋力扑向账册的方向!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抹,三颗冰冷的黄铜算珠带着凄厉的尖啸,呈品字形射向那抓向账册的枯爪!动作因伤势而慢了半拍,力道也逊于平时。

后发,却未能完全先至!

“叮!叮!噗!”

算珠勉强打在那枯爪之上!前两颗被幽蓝的指甲弹开,火星四溅!第三颗砸中了对方的手腕,却未能造成太大阻碍!

“哼!”斗笠下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抓向账册的动作几乎未停!

陆九章已然扑到!他染血的左手拼命抓向那本漂浮的、滚烫的账册!

入手沉重,封皮被火燎得焦黑变形,内里的纸张更是湿透、滚烫、脆弱不堪!

几乎就在他抓住账册的同一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掌风已袭至他后心!寒冰使者含怒出手,势要将他连人带账册一同拍碎!

陆九章根本来不及转身格挡!生死关头,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账册向后一甩,同时身体借着甩动的力道,向侧下方猛地一沉!

“噗!”

阴寒的掌力大部分拍在了水面上,激起一人高的水浪!但仍有部分掌风边缘扫中了陆九章甩出的账册!

“嗤啦——!”

本就脆弱不堪的账册被掌风撕裂!书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四散纷飞!

陆九章的心猛地一沉!完了!

然而,就在那纷飞的书页中,有一页被撕裂了大半的纸张,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他眼前的水面上!纸张被水浸透,但在那撕裂的边缘,借着不远处画舫残骸燃烧的火光,陆九章看得分明——

那撕裂的纸张下,原本被表层墨迹覆盖的地方,露出了几行截然不同的、更加细小娟秀的字迹!这纸张竟是特制的夹层!而最上方,赫然是几个虽被水浸染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朱砂小字:

【阴九龄亲启】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陆九章的脑海之中!

阴九龄!九幽盟的“鬼算盘”!黑沙渡的老虔婆!操控着“十两肉票”、“生死簿”的黑手!这寒冰使者深夜在此勾连铁佛寺与丙字库的账目,其最终呈报的对象,竟然就是阴九龄!他们同属九幽盟最核心的层!这寒冰使者,就是阴九龄在黑产洗钱链条上最直接、最重要的执行者!

这一瞬间的震撼,让陆九章的动作慢了半拍。

“小辈!找死!”

寒冰使者看到那暴露的字迹,斗笠下发出惊怒交加的厉啸!幽蓝的枯爪带着前所未有的狂暴杀意,舍弃了那些纷飞的纸页,如同九幽探出的鬼爪,再次狠狠抓向水中的陆九章!这一次,速度更快,爪风更厉,势要将他就地格杀,永绝后患!

陆九章猛地回神,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他抓着那张残破却至关重要的纸页,身体拼命向后仰倒,想要沉入水中躲避。

但重伤之躯,动作终究慢了!

那带着死亡气息的幽蓝利爪,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

“嗖!嗖!嗖!”

三道凌厉的黑色箭矢,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岸边一处浓密的柳树阴影中激射而出!箭矢又快又刁,成品字形,直取寒冰使者的后心、脖颈和腰眼!箭尾带着幽蓝的磷光,在夜色中划出三道诡异的死亡轨迹!

柒杀组?!不!这箭矢的劲道和准头,比柒杀组的黑箭更霸道!更致命!

寒冰使者悚然一惊!抓向陆九章的枯爪不得不猛地回撤,斗篷如同充气般鼓荡起来,幽蓝的光芒在斗篷表面一闪而逝!

“噗!噗!噗!”

三支黑箭狠狠钉在那鼓荡的斗篷上,竟然发出如同击中败革般的闷响!箭矢被一股阴柔诡异的力量阻滞,未能完全穿透,但也打得那斗篷剧烈凹陷,寒冰使者闷哼一声,身体被箭矢的巨力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陆九章在混乱中瞥见,那斗篷被箭矢撕裂的内衬,赫然是一种极其坚韧、浸染过特殊暗沉油墨的蚕丝,在火光下泛着微弱而诡异的哑光——与听雨楼血绳的材质如出一辙!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陆九章哪敢犹豫?他猛地吸足一口气,双脚在水底淤泥中狠狠一蹬,用尽最后力气朝着与岸边箭矢来源相反的方向,亡命潜游!冰冷浑浊的湖水包裹着他,伤口在剧烈运动下痛得几乎麻木,肺部如同火烧,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带着这张要命的纸页逃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眼前阵阵发黑,才猛地从一片远离火光、长满芦苇的浅水区冒出头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血腥味的湖水,警惕地回头望去。

远处,那艘画舫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燃烧的骨架,火光已经黯淡了许多。湖面上除了漂浮的残骸,再无其他动静。寒冰使者和那放冷箭的黑影,都已不知所踪。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湖水的腥气吹来,冻得他瑟瑟发抖。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外翻,麻木过后是更尖锐的刺痛。他挣扎着爬上泥泞的湖岸,浑身湿透,沾满了水草和污泥,狼狈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水鬼。剧烈的运动和金针药效过后,伤势反扑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湖石上,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他靠在冰冷的湖石上,大口喘息,颤抖的手摊开,那张被湖水浸透、边缘撕裂的残破纸页,在稀薄的月光下,那“阴九龄亲启”五个朱砂小字,依旧刺目惊心。

“咳咳…阴九龄…好,好得很…”

陆九章抹去脸上的泥水,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的炭火,“铁佛寺的秃驴,丙字库的蠹虫,九幽盟的恶鬼…你们这‘烂账三角’,老子记下了!连本带利,迟早销得你们灰飞烟灭!”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残破却重逾千钧的纸页折好,塞进贴身衣物最里层。刚喘匀一口气,肋下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芦苇丛里钻了出来,动作极快,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别动!”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

是沈青囊!他显然一路暗中跟随,目睹了画舫的爆炸和湖中惊魂一幕。此刻他脸色凝重,动作却异常迅捷专业。

他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陆九章,迅速检查伤势。“伤口溃烂,毒气深入!不能再拖!”他声音急促,从怀中贴身取出油布严密包裹的金针和药粉,“我先前给你的解瘴丹只能暂压,现在必须立刻清创逼毒,但过程会极痛,且之后半个时辰你会虚弱不堪,形同废人!”

陆九章咬牙点头,此刻别无选择。

沈青囊不再多言,眼神专注如鹰隼,手下运针如飞,精准刺入陆九章伤口周围几处大穴。金针尾部微微颤动,一股灼热又夹杂刺痛的奇异感觉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冰冷麻木,让陆九章忍不住闷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随即,沈青囊将一种深褐色药粉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血肉在被灼烧又再生。

陆九章死死咬紧牙关,冷汗如瀑,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但眼神却始终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审视,看着沈青囊每一个熟练到极点的动作。

“沈大夫…”剧痛稍歇,陆九章喘息着,声音因虚弱而低沉,“…方才在水下抢那账页时,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亏了’。”

沈青囊正低头处理伤口,闻言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并未抬头,只是沉默地继续包扎,示意他在听。

陆九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却带着冷峭算盘意味的笑:“‘亏了’。亏的是,若早知那账册是特制夹层,藏着‘阴九龄’三个字,老子拼着再挨那老鬼一爪,也该把整本都抢出来!而不是只撕下这一角!一笔只赚到三成利,剩下七成烂在泥里…这买卖,血亏!”

沈青囊熟练地打紧绷带,声音闷闷的:“命都快算没了,还算什么亏赚?”

“命没了,账就真成了死账、烂账!”陆九章咳出一口带黑丝的唾沫,眼神却异常执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算清楚!一笔笔,一厘厘,都得算!算清楚谁欠的,欠多少,拿什么还!”他盯着沈青囊,“就像你沈家的血债,若只记个总数‘七十三口’,够吗?不够!得记清大伯沈百草因何而死,记清丙字库那笔烂账的每一笔勾当,记清索命藤背后的每一个畜生!这笔账才算有根有据,才有销账的那一天!”

沈青囊包扎的手猛地一紧,勒得陆九章闷哼一声。他眼中复仇的火焰被陆九章的话瞬间点燃,但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痛苦和一丝茫然。复仇需要力量,而他除了医术和仇恨,似乎别无长物。

陆九章忍着痛,看着沈青囊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缓缓道:“沈大夫,你医术通神,能辨经脉气血运行之毫厘。这算学之道,追根溯源,与医道亦有相通之处。”

他艰难地动了动还能活动的右手,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用指尖划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线:

“你看…医者用药,讲究君臣佐使,分量、火候、时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算学亦是如此。基础,便是这‘数’与‘量’。”

他在泥地上划出一个简单的‘十’字格,左边写上‘叁’,右边写上‘伍’,中间划上‘+’号:

“此为‘加’法根基。如你配一剂‘七宝散’,需犀角粉三钱,冰片五钱,合之便是八钱之量。多一钱则药性过烈,少一钱则药力不足。此‘叁’加‘伍’等于‘捌’,便是最基础的算理。”

他又在下面划出另一格,左边写‘捌’,右边写‘贰’,中间划上‘-’号:

“此为‘减’法。若药方本需八钱,但你手头只有六钱,便需减去那二钱之缺,另寻他法补足。算清缺额,方能补救。”

陆九章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算珠落在沈青囊的心上。

“账册上的数字,无论它如何涂改、如何隐藏、如何转圈…其根基,逃不出这‘加’‘减’二字的变化组合!银钱流入流出,物资入库出库,人命增增减减…莫不如是!看穿这层‘皮’,任它账目做得再花哨,也能抽丝剥茧,算清它骨子里的‘亏盈’!”

他顿了顿,看着沈青囊若有所思、甚至下意识模仿他在地上比划的手指,继续道:“你行医,讲究‘望闻问切’,望其色,闻其息,问其症,切其脉。算账,亦有‘四诊’:观其表(账目格式),闻其变(数字增减),问其源(款项来路),切其核(核算总数与分项是否吻合)。医者靠经验积累,账房亦需熟能生巧。你既有辨脉之精微,假以时日,洞悉账目之‘脉象’又有何难?”

沈青囊包扎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泥地上那几个简单的符号和数字,又看看陆九章那双即使在重伤虚弱中依然闪烁着洞悉光芒的眼睛。陆九章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算学深奥”的沉重铁门!原来那些让他眼花缭乱的账本,其根基竟如此简单?原来算账之理,竟与他日日打交道的药性配比、气血运行有如此相通之处?复仇的执念和对九幽盟庞大黑账的无力感,在此刻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可能——一种他可以用自己熟悉的“医道”去理解、去攻克的“算道”!

“基础…加减…四诊…”他喃喃自语,眼中复仇的火焰似乎被注入了某种更冷静、更锐利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药粉的手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它们除了施针救人、调配毒药之外的另一种潜力。

“多谢…陆先生…”沈青囊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明悟。他不再言语,手下包扎的动作更快、更稳,同时心中默默记下了泥地上那几个简单的符号和陆九章那番“算医相通”的点拨。这对他而言,不啻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复仇核心的新大门!

一个瘦小的黑影突然从旁边的芦苇丛里钻了出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是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单衣的小乞丐,最多不过十岁,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直哆嗦。他脏兮兮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油纸包了好几层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

小乞丐看到陆九章这副浑身湿透、染血带伤、眼神却凶悍如狼的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但还是鼓起勇气,飞快地将手里的油纸包塞进陆九章冰冷的手里,用带着哭腔的尖细声音飞快地说:

“陆…陆先生!刀疤李老大让我给你的!他说…他说漕帮分水堂那帮龟孙子,偷偷摸摸在城东老仓房里,囤…囤了好多假票子!纸老厚,上面印的花纹和丙字库的大红官印一模一样,像是同一块板子印出来的!”

说完,小乞丐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任务,也不等陆九章反应,转身“哧溜”一下又钻进了茂密的芦苇荡,瞬间没了踪影。

陆九章握着手里那团还带着小乞丐体温的油纸包,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像一块冰,瞬间冻住了他刚刚劫后余生的喘息。

假票子?花纹和丙字库官印一模一样的假盐引?

铁佛寺的香火洗钱…丙字库的盐税亏空…九幽盟的毒药军火…现在,又冒出了印着官印的假盐引?

他猛地想起净安老狗逃窜前,慧觉点燃功德簿时,火光中短暂显现的“核销米粮损耗”记录!还有冷千绝在丙字库密道深处,看到那威远镖局骸骨手中“七月初七”血字时的凝重!

“七月初七…肉票填亏空…假盐引…”

陆九章喃喃自语,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穿透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疯狂的阴谋正在张开血盆大口。

“丙字库…你们这是要‘清仓大甩卖’,连底裤都不要了?还是想…用假票子,把这天都捅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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