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那嘶哑却异常冷静的问话，如同冰水泼洒在弥漫着绝望与恐慌的寝殿内，让所有人的哭声和慌乱都为之一滞。
那名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将领，名为张贲，是北境军镇一名忠心耿耿的副将，他抬起泪痕与血污交织的脸，哽咽着回道：“回…回娘娘！军报是…是镇西大都督郭…郭啸天派人送至兵部的，说是…说是北境溃兵带回的消息…末将…末将只是负责传递…”
郭啸天！
这个名字如同毒刺，瞬间扎入沈清辞混乱而剧痛的脑海，让她几乎涣散的神志强行凝聚起来。
郭啸天送来的消息？他刚刚闯宫未成，陛下殉国的消息就传来了？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压下了那蚀骨的悲痛。是了！这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与北狄勾结，谋害陛下，再假借溃兵之口坐实陛下死讯，如此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勤王之名，行篡逆之实！
她不能承认！至少在拿到确凿证据，或者…或者有万分之一陛下生还的希望之前，她绝不能承认这所谓的“死讯”！一旦她这个代掌国柄的楚妃承认了陛下殉国，郭啸天立刻就能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强行拥立年幼的太子，并将她这个“先帝妃嫔”彻底踢出权力中心，甚至…秘密处决！
沈清辞猛地站直身体，尽管脸色苍白如雪，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殿内每一个惊慌失措的宫人和将领。
“张将军，”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辛苦了。但，仅凭一份来历不明、未经核实的军报，以及几个所谓的‘溃兵’之言，就妄断陛下生死，未免太过草率！”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陛下坠崖，无数人“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
沈清辞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继续疾言厉色道：“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北境局势错综复杂，焉知这不是北狄与守灯人散布的谣言，意在动摇我大靖军心民心，为他们南下入侵制造便利？！郭都督远在京城，仅凭溃兵一面之词便轻信陛下殉国，更是急于将此未经证实的噩耗公之于众，其心…可诛！”
她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郭啸天，指责他轻信谣言，居心叵测！
张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清辞那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云苓！”沈清辞喝道。
“奴婢在！”
“立刻持本宫令牌，封锁永寿宫，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传令玄夜，严密监控郭啸天大营及京城所有要害之地，若有异动，即刻来报！再去太医院，将所有最好的续命药材都取来！”沈清辞语速极快，一条条指令清晰发出，“另外，秘密去请周正周御史，还有禁军统领沈牧，让他们想办法即刻入宫见本宫！”
“是！娘娘！”云苓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压下心中的恐惧，领命而去。
沈清辞又看向那名报信的张贲将军，语气稍缓：“张将军，你忠心可嘉，且先下去治伤休息。今日之事，不得对外泄露半分，否则，以叛国论处！”
“末将…遵旨！”张贲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被沈清辞的气势所慑，加之对郭啸天本就无甚好感，便也领命退下。
处理完这些，寝殿内暂时恢复了压抑的平静。沈清辞踉跄着回到萧允翊床边，看着孩子那微弱起伏的胸口，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景琰…你真的…真的已经不在了吗？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萧允翊冰凉的小手上。不会的…你说过要带着解药回来，要看着翊儿长大…你从不食言的…可那染血的军报，那“坠崖殉国”的字眼，如同梦魇般在她脑中盘旋。
她用力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你是生是死，景琰，我都会守住你的江山，保住你的孩子！郭啸天想趁乱夺位，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再次拿起银针，不顾自身的疲惫和心痛，全力为萧允翊施针续命。她知道，太子是她现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政治筹码。
镇西军大营，中军大帐。
郭啸天听着心腹将领的回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什么？沈清辞没有承认陛下死讯？反而指责本督轻信谣言，其心可诛？”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是…是的都督。永寿宫已被她完全封锁，我们的人难以探听内部消息。而且，周正和禁军统领沈牧，似乎都秘密入宫了…”
“好！好一个沈清辞！倒真是小瞧了她！”郭啸天眼中杀机毕露，“死到临头，还敢负隅顽抗！”
他原本的计划，是借着陛下死讯公开，利用朝野恐慌和太子病危（他认定太子是强弩之末），迅速控制京城，拥立太子（傀儡），自己总揽大权。没想到沈清辞竟如此强硬，直接否定了死讯，反而将他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萧景琰坠崖是千真万确，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沈清辞不承认，就能改变事实吗？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心中冷笑。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立刻将陛下殉国的消息，在京城内外大肆散播！要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说楚妃沈氏为了继续把持朝政，故意隐瞒陛下死讯，甚至可能已经害死了太子，意图效仿武氏篡国！给京营和禁军中我们的人传信，让他们伺机而动！再派人去‘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爷和翰林院的老学士，让他们一起去皇宫，‘请求’面见太子，以安民心！”
他这一手极其毒辣，不仅要坐实萧景琰的死讯，还要将“篡国”的罪名扣在沈清辞头上，并利用宗室和清流施加压力，逼她交出太子！
“是！都督！”
皇宫，偏殿密室。
周正和沈牧被秘密带入此地，两人脸上都带着凝重和悲戚之色。显然，他们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那个可怕的消息。
“娘娘…陛下他…”周正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他虽在朝堂上与郭啸天据理力争，但内心深处，对于萧景琰的生还，其实也已不抱太大希望。葬雪谷断崖，那是绝地啊！
沈牧更是虎目含泪，他是萧景琰一手提拔起来的禁军统领，对皇帝忠心耿耿。
沈清辞看着两位重臣，强忍着心中的剧痛，沉声道：“周大人，沈大人，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陛下生死未卜，但郭啸天通敌卖国、欲行篡逆却是事实！他送来的所谓‘死讯’，根本就是他阴谋的一部分！”
“通敌卖国？！”周正和沈牧同时惊呼，他们虽知郭啸天跋扈，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沈清辞将玄夜查到的，关于北狄密使与郭啸天秘密会晤，以及商议割让北境三州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周正听得须发皆张，怒不可遏：“国贼！此乃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沈牧更是“锵”地一声拔出半截佩剑：“娘娘！末将这就带禁军，去斩了那老贼！”
“不可！”沈清辞和周正几乎同时阻止。
沈清辞冷静分析道：“郭啸天有五万精锐驻扎城外，京城之内也有他的内应。禁军虽忠心，但兵力不足，且京城一旦内乱，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届时，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
周正点头附和：“娘娘所言极是。如今郭啸天挟持‘陛下死讯’与大兵压境之威，已占先手。我们若贸然动武，正中其下怀。为今之计，唯有稳住阵脚，拖延时间，一方面设法核实陛下消息，另一方面…需借力打力！”
“借力打力？”沈牧疑惑。
周正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郭啸天可以散播谣言，我们亦可！他可请宗室清流，我们亦可联络忠于皇室的其他力量！娘娘，老臣建议，立刻以太子监国名义下旨，召各地藩王、总督即刻率精锐入京‘勤王’，尤其是与郭啸天素有嫌隙的东南总督李振、燕州节度使赵匡等人！同时，将郭啸天通敌卖国之证据暗中散与朝中清流，使其内部生疑！”
沈清辞眼中一亮，姜还是老的辣！周正此计，是要将水搅浑，把局面从郭啸天与我们之间的对抗，扩大为整个大靖内部忠奸势力的对决！如此，郭啸天便不敢轻易动武，否则便是天下共讨之！
“好！就依周大人之计！”沈清辞当即决断，“沈大人，你立刻回去，牢牢掌控禁军，严守宫门及各要害，没有太子监国手谕和你的虎符，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末将领命！”沈牧抱拳。
“周大人，联络朝臣、起草诏书之事，就拜托您了！务必小心，郭啸天定然也盯着您！”
“老臣明白！纵使肝脑涂地，亦要护得太子殿下和江山社稷周全！”周正肃然道。
送走周正和沈牧，沈清辞独自站在密室中，感受着那山雨欲来的巨大压力。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争取到的时间不会太多。郭啸天不是傻子，他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意图，并且一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关键，还是在于陛下…是生是死？还有翊儿…能撑多久？
她回到萧允翊身边，孩子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她握着那冰凉的小手，低声道：“翊儿，坚持下去…你父皇…他会回来的…母妃相信他一定会…”
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葬雪谷底，迷雾深处。
刺骨的寒冷将萧景琰从昏迷中冻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积满厚雪的缓坡上，浑身如同散架般剧痛，尤其是左肋和腿骨，恐怕已经断裂。影十一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他还活着？！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竟然没死？
他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上方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崖顶，只有呼啸的风声。他们似乎落在了崖壁中段一处突出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平台上，平台一侧是继续向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另一侧则是陡峭的、覆盖着冰层的岩壁。
是这厚厚的积雪救了朕…他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油灯丢了…守灯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派人下崖搜寻。而他和影十一身负重伤，困在这绝地，如何逃生？
他忍着剧痛，艰难地爬到影十一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活着。他检查了一下影十一的伤势，比自己更重，多处骨折，失血过多。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躲避风雪和追兵的地方！
萧景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陡峭岩壁下方，一个被藤蔓和积雪半遮掩的、黑黢黢的洞口上。那似乎是一个…冰洞或者山洞？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他撕下衣襟，简单为自己和影十一固定了断骨，然后拖着影十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着那个洞口挪去。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体力的巨大消耗。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影十一拖到了洞口。拨开藤蔓，里面果然是一个不大的天然冰洞，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可以躲避风雪。
他将影十一安置在洞内相对干燥的地方，自己则靠在洞口，警惕地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他知道，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就在萧景琰稍微松了口气，准备处理一下自己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时，洞外远处的风雪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雪地上快速而灵巧地移动，并且…不止一个！
是狼？还是…守灯人派下来搜寻的“雪魅”？
萧景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身边唯一能当做武器的、一根尖锐的冰凌，眼神死死盯住了洞口的方向。
那“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