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门缝钻入,瞬间缠绕住茅屋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沈清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几乎冻结。她怎么会来这里?!太后“苏醒”了?还“亟欲”见皇帝?这分明是借口!是逼宫!是来抓皇帝的?!还是……来抓她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皇帝脸上的那一丝意外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平静。仿佛门外那数十铁骑和那位深不可测的老嬷嬷,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深处寒光凛冽,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节奏却不再是之前给沈清辞暗示时的两短一长,而是某种更复杂、更隐晦的韵律。
屋外的暗卫和受伤的石磊显然也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并未立刻发作,但紧绷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陛下……”沈清辞声音微不可闻,带着惊悸。
皇帝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普通的灰袍,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即将赴一场寻常宴饮,而非面对刀兵逼视。
他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用那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道:“孙嬷嬷深夜劳顿,辛苦了。太后既已苏醒,朕心甚慰。只是夜色已深,山路难行,待天明朕自会回宫探望。”
门外沉默了一瞬。显然,孙嬷嬷也没料到皇帝会如此平静地拒绝。
片刻后,她那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恭敬,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坚持:“陛下孝心感天,然太后娘娘醒来后心神不宁,只念叨着要见陛下,似是受了极大惊吓。老奴斗胆,恳请陛下体恤娘娘病体,即刻移驾。车驾仪仗已备好,定护陛下周全。”
话语里的威胁意味,已然不加掩饰。太后受惊?只怕是皇帝若不回去,太后就要“病情反复”了!
皇帝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冷笑。
“哦?太后受了惊吓?”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颇为关切,“可知是何事惊扰了母后?”
门外,孙嬷嬷的声音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回陛下,娘娘醒来后言语不清,只恍惚提及……提及‘香’、‘毒’……还有……冷宫沈氏……似是惊梦未醒之语。”
图穷匕见!直接将太后的“惊吓”源头引到了沈清辞头上!坐实她的罪名!
沈清辞手心冰凉。
皇帝却恍若未闻,反而顺着她的话道:“既是惊梦,更需静养。朕此刻前去,反倒扰了母后清静。至于沈氏……”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厉,“此妇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太后,朕已下令严加缉拿!待押回宫中,朕必亲自审问,明正典刑,以安母后之心!”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仿佛对沈清辞恨之入骨,完全符合一个“孝子”和“明君”的反应。
门外的孙嬷嬷似乎又被噎了一下。皇帝的反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太后的关切(拒绝深夜打扰静养),又表明了对“凶手”的严惩态度,让她一时找不到更强硬的理由逼迫。
但沈清辞却听得心惊肉跳。皇帝这是在……顺势将她推出去?还是另一种保护?
短暂的沉默后,孙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陛下圣明。只是……老奴听闻那沈氏狡诈异常,且似乎身怀异术,寻常侍卫恐难将其擒获。老奴带来的人中,恰有精通缉拿之事的好手,不如让他们协助陛下暗卫,一同搜捕此寮,以免其逃脱,再生事端?”
老狐狸!以协助搜捕为名,实则是要亲自确认沈清辞的下落,甚至可能要“就地正法”,杀人灭口!
皇帝岂会不知?他沉吟片刻,竟道:“嬷嬷考虑周详。既如此,便让你的人往东边山林搜寻,朕的护卫负责西边。一有发现,立刻发信号示警。”
东边?沈清辞一愣。他们明明是从南边河岸来的,皇帝为何指了相反的方向?
门外的孙嬷嬷似乎也迟疑了一下,但皇帝金口已开,她无法当面质疑,只得应道:“老奴遵旨。”
很快,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似乎有一部分人朝着东边方向去了。
但孙嬷嬷本人,以及部分人马,却依旧停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陛下,”孙嬷嬷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夜深寒重,此屋简陋,岂是万乘之尊栖身之所?不如请陛下先移驾凤驾鸾舆之中,也好让老奴就近伺候,等候搜捕消息。”
她还是不放心,非要亲眼见到皇帝,或者说,非要确认皇帝身边没有藏着不该藏的人!
皇帝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旧木柜上。他对沈清辞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躲进去。
沈清辞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拉开柜门,蜷身躲入其中。柜内空间狭小,充满了陈腐的气味,但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皇帝这才缓缓打开了茅屋的木门。
门外火把通明,数十名精锐骑兵肃立四周,将茅屋围得水泄不通。孙嬷嬷独自一人站在门前台阶下,依旧穿着那身深褐色宫装,身形挺拔,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严肃刻板,眼神低垂,看似恭顺,却自有一股沉沉的压迫感。
“老奴参见陛下。”她微微躬身行礼。
“嬷嬷平身。”皇帝站在门口,并未让她进屋的意思,目光淡淡扫过外面的阵仗,“不过是缉拿一罪妇,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惊扰了母后静养,反倒不美。”
孙嬷嬷垂眸道:“陛下安危,重于泰山。老奴不敢有丝毫疏忽。”她说着,目光似乎极其自然地、飞快地朝屋内扫了一眼。
屋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只有一盏油灯,一张破桌,两把旧椅,再无他物。皇帝灰袍便履,独自立于灯下,仿佛真的只是在此暂歇。
“陛下为何会在此处?”孙嬷嬷状似无意地问起。
皇帝神色不变,语气甚至带上一丝愠怒:“朕忧心母后,夜不能寐,出宫散心,察觉此地有异动,便过来查看,恰遇骆云峰部下与一伙贼人厮杀,似是追踪沈氏至此。可惜,又被那罪妇逃脱了!”他说得合情合理,将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推给了“追踪沈氏”。
孙嬷嬷眼神微动,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或许她本意也不在此。她再次躬身:“让陛下受惊了。请陛下移驾鸾舆。”
皇帝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朕就在此等候消息。嬷嬷若无事,可先去安抚母后,朕稍后便回。”
他再次拒绝离开,态度看似随意,却异常坚定。
孙嬷嬷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老迈却锐利的眼睛直视着皇帝,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意:“陛下……似乎对老奴有所戒备?”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躲在柜中的沈清辞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竟然敢直接问出口!
皇帝眼底寒光一闪,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和一丝不悦:“嬷嬷何出此言?朕只是心系母后病情,无意挪动罢了。嬷嬷侍奉母后多年,劳苦功高,朕岂会戒备于你?”
孙嬷嬷深深地看着皇帝,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慈爱和与……怜悯?
“陛下……老奴看着您长大,有些话,本不该老奴来说……但事已至此……”她摇着头,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宫中妖孽频出,邪术惑人,先是惊扰太后凤体,后又引得陛下您夜半离宫,涉身险地……此乃国之不祥啊陛下!”
她将一切归咎于“妖孽邪术”,再次将矛头指向沈清辞,甚至暗指皇帝也被“迷惑”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万金之躯,当坐镇紫宸,明辨忠奸,岂可因一罪妇而自陷危局?若陛下有甚闪失,老奴……老奴万死难辞其咎,更无颜去见先帝和纯懿皇后娘娘啊!”她说到动情处,竟似有些哽咽,提到了先帝和纯懿皇后!
柜中的沈清辞明显感觉到,在听到“纯懿皇后”四个字时,皇帝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
孙嬷嬷却仿佛浑然不觉,继续道:“老奴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太后凤体为重,即刻回宫!至于缉拿沈氏、清查妖邪之事,交由老奴处置便是!老奴纵粉身碎骨,也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令魑魅魍魉祸乱宫闱!”
她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深意切,仿佛全然是为皇帝、为太后、为江山着想,将自己放在了忠仆和护国者的位置上。
若不知内情,几乎要被其蒙蔽!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孙嬷嬷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嬷嬷……真是朕的……忠仆啊。”
他特意在“忠仆”二字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孙嬷嬷垂首:“此乃老奴本分。”
“既然嬷嬷如此忠心可嘉,”皇帝话锋一转,“那朕便交给嬷嬷一件事去办。”
“请陛下吩咐。”
皇帝的目光变得幽深,一字一句道:“朕要你,亲自去查,先帝晚年,‘丹炉司’所有幸存卷宗,以及…… 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特别是那些与所谓“鬼师”有接触过的人, 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丹炉司”!“鬼师”!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孙嬷嬷头上!
一直镇定如磐石的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晃了一下!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抬起,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骇然!虽然只有一瞬,便迅速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古井无波,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却未能逃过皇帝和柜中沈清辞的眼睛!
皇帝……他竟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在此刻,用这种方式,直接捅破了这层最禁忌的窗户纸!他在试探?还是在警告?
孙嬷嬷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刹,方才那悲悯忠恳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声音也变得有些干涩:“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些陈年旧事?那些方士妖人,早已被先帝下令清剿……”
“陈年旧事?”皇帝冷笑一声,打断她,“母后今日所中之毒,手法与当年丹炉司那些‘仙丹’遗毒何其相似!朕怀疑,有余孽死灰复燃,甚至就潜伏在宫中!嬷嬷既言要清查妖邪,便从这源头查起吧!怎么?嬷嬷觉得……有何不便吗?”
他步步紧逼,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孙嬷嬷彻底剖开。
孙嬷嬷垂下头,避开皇帝锐利的视线,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恭谨刻板,只是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些:“老奴……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清查余孽。”
“很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才那番交锋从未发生,“那朕便在此,等候嬷嬷的好消息。”
他又一次强调要留在此地。
孙嬷嬷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不再多言,缓缓行了一礼:“老奴……这便去安排。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背影在火把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马蹄声再次响起,似乎是她带着大部分人离开了。
但皇帝和柜中的沈清辞都清楚,她绝不会真正离开。暗处必然还留着无数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座茅屋。
皇帝缓缓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木柜前,敲了敲柜门。
沈清辞几乎是虚脱地从柜中爬了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方才那番无声的较量,其凶险程度远超真刀真枪的厮杀。
“陛下……”她声音沙哑,想问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皇帝看着她,目光复杂,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你可知,孙嬷嬷她……并非中原人氏?”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骇。
皇帝却不再看她,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噙着一丝冰冷到极致的笑意。
“她的部落,世代供奉的……正是所谓的‘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