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慈宁宫深邃的门殿内,留下的威压却如同实质,久久笼罩在沈清辞周身。她跪在冰冷的石地上,直到孙嬷嬷出来示意她可以离开了,才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返回聆秋阁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阳光明媚,朱墙金瓦,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皇帝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那句意有所指的警告,如同芒刺在背。
“滴水观音,用之于正,可救人。若用之于邪……”
他分明是在敲打她,警告她今日之举或许已逾越了界限,提醒她牢记自己的“毒性”和本分。帝心难测,这一丝“圣眷”之下,隐藏的或许是更深的杀机。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踏出了这一步,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刚回到聆秋阁那荒凉的院门外,沈清辞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原本冷清的门庭前,竟停着一辆内务府的车驾,几个小太监正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不再是之前那种粗糙的份例,而是几匹颜色素雅但质地一看就属上乘的锦缎、一筐银丝细炭、甚至还有几盒精致的茶点和干货。
春桃和秋桂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谄媚和殷勤,指挥着小太监们将东西搬进阁内。见到沈清辞回来,两人眼睛一亮,几乎是扑了上来,脸上笑开了花:
“小主!您可回来了!” “奴婢给小主道喜了!慈宁宫孙嬷嬷方才亲自来了,送来了太后娘娘的赏赐!还说娘娘凤体渐安,直夸小主您心思灵巧呢!” “内务府的人也来了,说是奉了上头的意思,给您补齐了用度,还添了不少好东西呢!”
两人叽叽喳喳,与之前的怠慢判若两人。
云苓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欣喜却又有些不安的神色,低声道:“小姐,孙嬷嬷刚走不久,送来了好几箱书,说是太后赏给您看的。”
沈清辞目光扫过那些突然变得丰厚的物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太后赏赐典籍是意料之中,但内务府突然转变态度,补齐用度甚至额外添加……这背后,定然不只是太后的意思。是皇帝默许?还是皇后暂时性的妥协?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她已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
“都搬进去吧,按规矩登记造册,仔细收好。”沈清辞语气平淡,并无多少喜色,吩咐了一句,便径直走入阁内。
春桃和秋桂见她反应如此冷淡,面面相觑,有些讪讪,但依旧忙不迭地指挥太监搬东西,态度殷勤备至。
沈清辞先去看了一眼太后赏赐的典籍,果然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和《圣济总录》的全套,版本精良,保存完好,价值不菲。她让云苓仔细收好。
然后,她坐在堂屋那张唯一的、略显破旧的圈椅上,看着春桃和秋桂兴奋地清点着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嘴里不停念叨着“这缎子真好”、“这炭火真旺”,眼神中的贪婪几乎掩饰不住。
沈清辞心中冷笑。世态炎凉,在这深宫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日之前,她们还懒散怠慢,今日便如此殷勤。然而,这等见风使舵之人,往往也最易被收买,最不可靠。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两个宫女,到底谁是那个可以被争取的,谁又是别人安插的眼线?或者说,两人都不可信?
她端起秋桂刚刚奉上的一杯新茶(茶叶明显换了好的),轻轻吹了吹,状似无意地开口:“今日慈宁宫前,可真是惊险。幸好太后娘娘洪福齐天。”
春桃立刻接话,语气夸张:“可不是嘛!奴婢听说时都吓死了!小主您真是医术通神,连太后娘娘的疾都能缓解!”
秋桂也低着头小声附和:“小主福大命大……”
沈清辞微微一笑,话锋忽然一转:“说起来也巧,若非前几日夜半,我总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心中不安,也不会时时琢磨这些应急的偏方。”
她说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两人的脸。
春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这北苑偏僻,野猫野狗是多些,夜里是吵人……小主您歇息不好,奴婢们罪过……”
秋桂则猛地抬起头,看了沈清辞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春桃瞥过来的眼神,又立刻畏惧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沈清辞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春桃的慌乱和掩饰太过明显,而秋桂的畏惧和欲言又止,则显示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但被压制或威胁了。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笑了笑:“无妨,如今内务府送了银丝炭来,夜里暖和些,或许能睡得好些。”
她又闲话了几句,便借口累了,起身回楼上休息。
回到房间,她仔细检查了内务府送来的所有东西。锦缎、炭火、茶点……表面上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她深知,在这后宫,越是光鲜的赏赐,背后可能隐藏的杀机就越深。
太后赏的书她暂时不敢细看,皇帝的态度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下午,沈清辞依着宫规,需去长春宫向位份最高的林楚楚“请安”——虽然同是新人,但才人位份高于采女,这便是宫中的规矩。
果然,一到长春宫西配殿,气氛便截然不同。
林楚楚一身华服,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见到沈清辞,既不叫起也不赐座,只是用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上下下地打量她,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哟,这不是我们神通广大的沈采女吗?听说今日在慈宁宫出大风头了?连太后娘娘都对你赞不绝口呢?”语气酸涩无比,带着浓浓的讥讽。
赵婉如也在座,神色有些尴尬,悄悄对沈清辞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忍耐。
沈清辞屈膝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垂眸道:“林才人谬赞了。奴婢只是侥幸,误打误撞,不敢居功。”
“误打误撞?”林楚楚嗤笑一声,“好一个误打误撞!这撞得可真是巧啊!偏偏就撞到了太后娘娘的心坎上!沈清辞,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看着老实,攀龙附凤的手段倒是高明得很!”
这话已是极其刻薄的人身攻击。
沈清辞依旧面色平静:“奴婢不敢。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是六宫之福,奴婢岂敢有半分私心?”
“有没有私心,你自己心里清楚!”林楚楚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刺耳声响,“别以为巴结上了太后,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在这后宫,讲究的是规矩,是尊卑!区区一个采女,莫要得意忘形!”
“奴婢谨记林才人教诲。”沈清辞低声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林楚楚见她油盐不进,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反而更觉憋闷,像是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冷哼一声,终究不敢真的对刚得了太后青眼的沈清辞做得太过分,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瞧你那副晦气样子就心烦,滚回去吧!”
“奴婢告退。”沈清辞行礼,从容退下。赵婉如起身相送,眼中带着歉意。
走出长春宫,沈清辞面色依旧平静,但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林楚楚的敌意毫不掩饰,日后怕是麻烦不断。
刚回到聆秋阁院门口,却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正从里面溜出来,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那小太监见到她,吓了一跳,脸色瞬间煞白,结结巴巴道:“奴、奴才给沈采女请安!奴才是内务府派来……派来问问小主对今日送来的用度可还满意……”
沈清辞认得他,正是白日里送来赏赐的那个小太监之一。但他此刻神色慌张,眼神闪烁,绝不仅仅是来问话这么简单。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有劳公公惦记,一切都好。”
“那、那就好……奴才告退!”小太监如蒙大赦,低头哈腰,一溜烟跑了。
沈清辞盯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聆秋阁虚掩的院门,眼神缓缓沉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原地,侧耳细听。
院内,隐约传来春桃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放心!都办妥了!就埋在老地方……嗯,她知道厉害就好……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便低不可闻。
沈清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老地方……埋东西……
果然有内奸!而且,还在继续行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寒意,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内,春桃正拿着扫帚,装模作样地打扫院子,见到她,立刻换上笑脸:“小主您回来了。”
秋桂则从厨房探出头,眼神躲闪。
沈清辞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察觉。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径直走向小楼。
夜幕再次降临。
聆秋阁内,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阴冷,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气氛。
沈清辞靠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太后赏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目光却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里。
她知道,那个“老地方”,多半还是那棵老槐树下的树洞。
今夜,她必须再去一次。
不仅要拿到春桃埋下去的东西,更要……抓她一个现行!
然而,就在她凝神等待时机之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叩门声,突然从楼下传来!
不是院门,而是她所在的这栋小楼的正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
沈清辞心中一凛,悄步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只见云苓已经惊醒了,正怯怯地去开门。
门开处,一个穿着斗篷、身形娇小的人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声音急促而低哑地对云苓说了句什么。
云苓惊讶地低呼一声,连忙引着那人上楼。
脚步声急促地逼近她的房门。
沈清辞握紧了袖中的铜簪,全身戒备。
房门被推开,云苓带着那人走了进来。来人掀开斗篷的风帽,露出一张苍白惊慌、沾着泪痕的脸——
竟然是秋桂!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沈清辞面前,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小主!救救奴婢!春桃她……她让奴婢今夜子时,将这包东西下到您的茶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