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内的灯火燃至三更,方才渐渐散去。内阁大臣与兵部要员们面色凝重地鱼贯而出,各自翻身上马,在亲卫护送下连夜驰回京城布置。北境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拖延。
帐内,皇帝揉着刺痛的额角,疲惫地靠进椅背。连番惊变、重伤未愈、又加上一夜殚精竭虑的军务筹划,即便他意志如铁,身体也感到了沉重的负荷。骆云峰侍立一旁,脸上也带着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
“陛下,营防已重新布置完毕,京畿四大营皆已接到指令,提高戒备。只是……”骆云峰略微迟疑,“沈太医令那边,是否要加强看守?北境之事来得太过巧合,臣总觉得……”
皇帝抬起手,打断了他,目光幽深地看着跳动的烛火:“朕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不想朕继续深挖陵区之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沈元宗……他方才的表现,你怎么看?”
骆云峰沉吟片刻,谨慎道:“沈太医令看似应对得体,情真意切,但……臣总觉得过于完美,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陛下问及静妃旧事时,他那一瞬间的僵硬,绝非毫无关联。”
皇帝冷哼一声:“何止不自然。他那碗安神汤,只怕没那么简单。”他虽未亲眼见到药渣,但多年帝王生涯,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能。沈元宗急于送药安抚沈清辞的举动,本身就透着反常。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低声禀报:“陛下,沈清辞姑娘求见,说是有紧要之事禀报。”
皇帝与骆云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让她进来。”皇帝坐直了身体。
帐帘掀开,沈清辞快步走入。她已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头发简单挽起,脸上虽仍有倦色,但眼神清亮而坚定,不见之前的惊惶脆弱。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布包和一个空药碗。
“奴婢参见陛下。”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
“平身。何事如此紧急?”皇帝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沈清辞没有起身,反而深深叩首,将手中的布包和空碗高举过顶,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奴婢冒死禀报!太医令沈元宗,涉嫌以毒药谋害奴婢,并隐瞒重大宫闱秘辛,意图不轨!此乃证物与奴婢记录的口供细节,请陛下明察!”
一言既出,帐内空气瞬间凝固!
骆云峰瞳孔一缩,手瞬间按上剑柄。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你说什么?详细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奴婢不敢!”沈清辞抬起头,眼神毫无畏惧地迎上皇帝的目光。她迅速而清晰地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如何察觉药味有异、如何暗中请王医官查验、如何确认是阴毒“幻心散”、如何假意脆弱去试探祖父、以及祖父在听到“静妃”二字时的剧烈反应和严厉封口的警告……她逻辑清晰,细节详实,并将记录对话的纸条和包着药渣的绢帕一同呈上。
随着她的叙述,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尤其是听到“幻心散”的药效及其南疆来源时,他眼中已是寒霜遍布。骆云峰接过证物,仔细查看那张记录了沈元宗异常反应的纸条和药渣,脸色也无比凝重。
“……奴婢深知此事关乎祖父性命、更关乎沈家清誉,但陛下遇险、太后毙命、影主在逃,桩桩件件皆疑云重重,奴婢不敢因私废公,更不敢纵容可能危及陛下、危及江山社稷之行径!故冒死前来禀报,一切听凭陛下圣断!”沈清辞说完,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显露出内心的激动与挣扎,但姿态却异常决绝。
帐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他拿起那张纸条,目光逐字扫过上面记录的沈元宗那异常的反应和话语——“哪来的静妃?”、“绝不可再对外人提起半个字!”、“对沈家最大的忠孝”……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好一个“忠勤体国”的老臣!好一个“医者仁心”的祖父!竟然对自己的亲孙女、对刚刚经历生死的皇帝近侍,用上如此阴毒卑鄙的手段!只为掩盖那段见不得光的旧事!
滔天的怒意如同岩浆般在皇帝胸中翻涌!不仅仅是因为谋害和欺骗,更是因为这种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背叛感!沈元宗侍奉两朝,深受皇恩,他怎能?!他怎么敢?!
砰!
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好!好一个沈元宗!好一个太医令!真是朕的好臣子!”
森冷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御帐,连骆云峰都感到一阵心悸。
“骆云峰!”
“臣在!”骆云峰立刻单膝跪地。
“立刻秘密拘押沈元宗!单独关押,严加看守,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若有反抗,格杀勿论!”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遵旨!”骆云峰毫不迟疑,领命起身,按剑大步而出,帐外立刻传来一阵低沉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皇帝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落在依旧伏在地上的沈清辞身上。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脊,眼中的厉色稍稍缓和了一丝。
能在大惊大恐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察觉异常,寻机求证,甚至冒险试探,最终毅然决然前来告发自己的祖父……这份心性、智慧和勇气,远超寻常女子。
他起身,走到沈清辞面前,沉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沈清辞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
“你做得很好。”皇帝看着她,语气复杂,“大义灭亲,非易事。朕……不会辜负你的忠义。”
沈清辞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奴婢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很快,帐外传来回报:“陛下,沈元宗已被拿下,未作反抗,现已押入囚车,严加看管!”
效率极高。
皇帝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案后,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拿下沈元宗只是第一步,如何撬开他的嘴,挖出背后的真相,才是关键。
沈元宗老奸巨猾,既然敢做,必然留有后手,绝不会轻易招认。严刑逼供或许能让他开口,但也可能让他胡乱攀咬,或者干脆求死,反而断了线索。
需要更好的方法。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包药渣和“幻心散”的描述上,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幻心散……侵蚀神智,产生幻觉,记忆错乱,胡言乱语……”他低声重复着王医官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沈清辞,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沈清辞,你既通药理,可能根据这药渣,推断出它大致的药性发作时间和症状表现?尤其是……服用多少剂量,会达到‘胡言乱语’、‘记忆错乱’的效果,却又不会立刻致命?”
沈清辞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陛下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心中一震,迅速冷静下来,仔细回想王医官的判断和药渣的性状,沉吟道:“回陛下,此药药性阴缓,旨在潜移默化。根据这残留的药量判断,若是每次服用少量,约需连续三五日,才会逐渐出现精神恍惚、记忆模糊之症。若要达到……达到陛下所说的那种‘吐露真言’却又可控的状态……”她计算了一下,报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剂量范围。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好。”
他立刻对帐外吩咐:“传王医官!”
王医官很快战战兢兢地进来。
皇帝指着那药渣,冷声道:“王医官,朕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朕要你根据此药,配制出一种……能让人在一定时间内神智昏聩、易于盘问,但事后不至留下明显痕迹、更不会致命的药剂。剂量和效果,就按沈清辞方才所言的标准。你可能办到?”
王医官吓得冷汗直流,但不敢违逆,连忙磕头:“卑职……卑职尽力而为!只是……只是此药诡异,若要精确控制药效,需……需反复调试,且需试药之人……”
“朕给你两个时辰。”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至于试药……牢里不是还有几个太后留下的活口黑衣侍卫吗?让他们‘尽忠’的时候到了。”
王医官浑身一颤,连忙叩首:“卑职……遵旨!”
王医官连滚爬跑地退下准备去了。
皇帝看向沈清辞,目光深沉:“沈清辞,你也一起去。你对药性敏锐,在一旁盯着,确保药效万无一失。”
这是要将她也拖下水,更是绝对的信任和考验。
沈清辞心脏狂跳,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没有任何犹豫,屈膝道:“奴婢遵命!”
就在沈清辞准备退下协助王医官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了她。
“等等。”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坚毅的脸上,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玄黑龙纹玉佩,递给她。
“拿着朕的贴身玉佩。见此玉如朕亲临。若遇紧急情况,或有人胆敢阻挠,可凭此玉调动骆云峰留下护卫你的亲兵,先斩后奏。”
沈清辞看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威和信任的玉佩,心中巨震,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深沉如海:“记住,朕要的是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双手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奴婢……定不辱命!”她再次深深一拜,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出了御帐,走向那片弥漫着药味和阴谋的夜色。
皇帝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神冰冷而幽远。
沈元宗……静妃……太后……影主……还有那被夺走的金龙令……
所有的迷雾,都将在今夜,见分晓。
而帐外夜空,浓云密布,星月无光,仿佛预示着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