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如同春日里无声蔓延的苔藓,一旦滋生,便悄然侵蚀着每一寸土壤。
不过半日功夫,储秀宫内气氛已悄然转变。秀女们看沈清辞的眼神,从最初的讶异、好奇,逐渐掺杂了更多的审视、猜忌,甚至隐晦的恐惧。她所到之处,窃窃私语声便会短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沉默和闪避。
“通晓药理”这四个字,在与“巫蛊”、“夜半异动”、“嬷嬷彻查”等词汇隐晦地联系在一起后,变得诡异而危险。
周婉娘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看着沈清辞的眼神多了几分怯怯的疑惑,不再像之前那般亲近依赖。唯有赵婉如,或许因着昨日援手之恩,依旧保持着友善,但偶尔看向沈清辞时,眼底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沈清辞对此心知肚明,却无力辩解,越描只会越黑。她只能愈发沉默,行事更加低调,除了必要的训练,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中,试图让时间冲淡这无端的猜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下午学习宫中饮馔规矩时,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位小宫女为秀女们奉上新沏的香片茶,轮到沈清辞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地,手一抖,茶盏倾斜,些许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沈清辞的手背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跪下磕头。
众目睽睽之下,沈清辞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并未惊呼或斥责。她看了一眼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随手从袖中(实则是贴身暗袋)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瓷盒,挑了点半透明的膏体,仔细涂抹在烫伤处。
那膏体带着一股清凉的草药香气,很快缓解了灼痛感,红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了些。
这本是一个极自然的反应,却立刻引来了好几道探究的目光。
坐在不远处的林楚楚用团扇掩着嘴,对身旁的赵婉如低笑道:“瞧见没?随身还带着药呢!可真真是……心思灵巧啊。”那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赵婉如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沈清辞置若罔闻,涂好药,便对那仍跪着的小宫女温声道:“无妨,起来吧,下次小心些便是。”
她态度越是平静温和,在某些人眼中,便越是显得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那小宫女千恩万谢地退下了,看沈清辞的眼神却带着一丝畏惧,仿佛她是什么会随时拿出古怪药物的危险人物。
沈清辞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她知道,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此刻都可能被过度解读。那幕后之人散播谣言的目的,正在于此——让她束手束脚,动辄得咎。
傍晚,柳嬷嬷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储秀宫。
她依旧是那副严肃刻板的样子,巡视着秀女们的言行举止,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遇从未发生。只是在她目光扫过沈清辞时,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深邃难辨。
沈清辞垂眸敛目,恭敬行礼,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柳嬷嬷会如何对待昨夜的变故?她会相信自己的说辞吗?还是会因此更加怀疑自己?
柳嬷嬷并未有任何特殊表示,训诫了几句规矩后,便宣布道:“明日辰时,皇后娘娘将于景仁宫宣读取舍懿旨。各位小主务必谨言慎行,整装以待。”
终于要宣旨了!
这个消息瞬间冲淡了所有猜疑和暗流,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更尖锐的紧张与期待。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在明日见分晓。是留是走,是荣是辱,皆系于那一纸懿旨。
储秀宫内气氛陡然一变,各种情绪暗涌。有人喜形于色,自觉表现上佳;有人忧心忡忡,恐遭黜落;更有人暗自祈祷,希望能侥幸入选。
林楚楚脸上重新焕发出志在必得的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即便有小瑕,家世和容貌也足以让她留下。赵婉如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周婉娘则紧张地不停绞着帕子。
沈清辞的心也提了起来。她昨日虽得了皇帝一句“赏”,却也因“锋芒过露”惹来猜忌,更别提后来这莫名其妙的“巫蛊”嫌疑。皇后会如何决断?皇帝那看似赏识的态度,又能起到几分作用?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是夜,储秀宫无人安眠。
沈清辞躺在床上,听着周婉娘在对面翻来覆去、长吁短叹,自己也是心潮起伏。她想起养父母送别时通红的眼眶,想起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想起这深宫中的步步惊心。
留下,意味着更多的明枪暗箭,但也意味着离真相更近一步。 离开,或许能暂时安全,但楚家冤案恐永无昭雪之日。
她必须留下!
然而,能否留下,并非她能决定。
就在她心绪烦乱之际,窗外,那阵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又隐隐传来了。
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痛苦,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
沈清辞的心神再次被这咳嗽声吸引。听这声音,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痰湿壅塞,气逆不降,还带着一丝虚弱的嘶哑,显是久病耗伤了元气。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个药方,又一一否决。御医定然早已诊过,寻常方子必然无用。或许……需要另辟蹊径?用一些不常见的药材配伍?
她想得入神,下意识地在心中反复推敲斟酌,仿佛又回到了那些独自钻研医书的日夜。唯有沉浸在药草的世界里,她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烦忧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夜重归寂静。
沈清辞也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像是有人用指节轻敲窗棂。
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屏息细听。
窗外却再无动静,只有风声掠过。
是错觉?还是……又是谁?
她不敢再睡,睁着眼警惕地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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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未明,储秀宫已灯火通明。
秀女们早早起身,沐浴熏香,换上自己最得体的衣裙,梳起最精致的发髻,戴上最珍贵的首饰。每个人脸上都混合着期待、焦虑、惶恐与憧憬。
辰时正,秀女们穿戴整齐,按序排班,在管事太监的引领下,垂首敛目,屏息静气地向景仁宫行去。
景仁宫乃皇后寝宫,规制宏大,气象威严。宫门前广场开阔,汉白玉石阶光可鉴人,两侧侍立着面无表情的太监宫女,气氛庄重肃穆,令人不敢仰视。
秀女们按家世品级排好队列,静候懿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粉气息,却压不住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
沈清辞站在队伍中后段,垂着眼,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湖色衣裙,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朵小小的绒花,以示郑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景仁宫正殿那扇沉重的朱漆雕花殿门缓缓开启。
皇后身边的首领太监高庸手持明黄懿旨,步履沉稳地走出,立于丹陛之上。
所有秀女齐刷刷跪倒在地。
高庸展开懿旨,尖细悠长的声音响彻广场,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皇后娘娘懿旨:咨尔诸女,秉性柔嘉,德容俱备……仰承皇太后慈谕,陛下圣意,经甄选考核,择其贤淑者,充掖庭,备嫔嫱……”
一番程式化的言辞之后,终于念到了关键部分。
“留宫入选者,名单如下——”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每念一个,人群中便有一人难以自抑地露出欣喜之色,又迅速压下。
“礼部尚书林远之女,林楚楚,封为才人。” “太常寺少卿赵文渊之女,赵婉如,封为才人。” “骁骑尉李崇之女,李明秀,封为采女。” “苏州知州周文敏之女,周婉娘,封为采女。”
林楚楚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志得意满。赵婉如松了口气,面露感激。周婉娘则是喜极而泣,几乎软倒在地。李明秀依旧低眉顺眼,恭敬谢恩,看不出喜怒。
沈清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已经念了十数个名字,依旧没有她。
难道……落选了?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高庸的声音再次响起,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翰林院修撰沈知儒之女,沈清辞……”
沈清辞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高庸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方才继续道:
“……封为采女。钦此——”
采女!
她入选了!虽然是位份最低的采女,但她留下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紧张,她几乎是机械地跟着众人叩首谢恩:“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而,喜悦之余,高庸那片刻的停顿,却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那停顿意味着什么?是皇后原本不欲留她?还是对她的安排有所争议?
紧接着,高庸的声音再次响起,宣读了对落选秀女的赏赐和归家安排。
几家欢喜几家愁。
宣旨完毕,入选的秀女们被引领至一旁,等候后续安排。落选者则黯然神伤,被人引着离去。
林楚楚瞥了一眼沈清辞,嘴角撇了撇,显然对她也能入选颇为不满,但想到自己位份更高,又得意起来。
赵婉如走过来,真心实意地低声道贺:“沈妹妹,恭喜了。”
“同喜,赵姐姐。”沈清辞回以微笑,心中却依旧萦绕着那丝不安。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高庸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缓步走到了秀女们面前,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沈清辞身上。
所有人心头一紧。
只见高庸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小巧的、用明黄绦带系着的折子,朗声道:
“陛下另有口谕,晓谕新晋采女沈氏——”
众人皆惊!陛下竟单独给沈氏口谕?!
沈清辞慌忙再次跪下,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高庸展开折子,宣读道:“朕闻采女沈氏,颇通药性。特赐尔出入宫中书局藏书阁之权,允其查阅医药典籍,潜心研学,以彰雅好。钦此——”
这道口谕,如同平地惊雷,在所有新晋宫嫔中炸开!
允许一个最低等的采女出入藏书阁?还是陛下特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典!
林楚楚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嫉恨。赵婉如也露出惊讶之色。周婉娘则是懵懂。李明秀垂着的眼睫剧烈颤抖了一下。
沈清辞自己也愣住了。皇帝这道旨意,是赏识?是补偿?还是……将她放在火上烤?!
她昨日才因“通晓药理”而陷入谣言漩涡,陛下今日便特旨让她去钻研医药?这究竟是保护,还是嫌她死得不够快?
“沈采女,谢恩吧。”高庸合上折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沈清辞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深深叩首:“奴婢……谢陛下隆恩!”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高庸那双精明深沉的眼睛。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沈采女,陛下让咱家带句话:‘滴水观音,毒性虽烈,用之于正,亦可救人。’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高庸便直起身,恢复那副威严面孔,转身离去。
沈清辞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滴水观音!
皇帝果然还记得!他不仅记得,还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她身负“毒性”(秘密\/能力),警告她要用之于“正”!
这根本不是什么恩典,这是一道裹着蜜糖的警告,一条拴着线的风筝线!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而周围那些投射来的目光,此刻已不仅仅是猜忌和嫉妒,更添了深深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审视。
陛下的特别关注,对于一个小小的采女来说,是滔天荣幸,亦是灭顶之灾的开端。
沈清辞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景仁宫前的汉白玉广场广阔冰冷,前方的宫道深深,一眼望不到头。
她知道,真正的宫廷生活,此刻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脚下,已是万丈深渊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