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的光环在“潮汐”太空城的观测穹顶外缓缓旋转,像一条镶嵌着无数钻石的银河,永恒而冷漠地俯视着这座人类在深空中的前哨站。
空间站内部,各类飞船的引擎轰鸣声、金属碰撞声和自动机械的运转声交织成一首永不落幕的工业交响曲。
维修通道内弥漫着电离空气的臭氧味、润滑油的腻香以及金属过热后特有的焦糊气息。
这是深空船坞独有的味道。
在d7区层的“林氏精工”维修店里,李擎风正蜷身在一台老旧的“游侠级”侦察机腹部。
这艘船造型凌厉,像一只收拢了翅膀的金属猛禽,但其装甲上的累累划痕和未经原厂认证的改装痕迹,诉说着它并非服役于任何正规舰队,更像是一位独立“探险者”的座驾。
等离子烧灼的疤痕在它的左舷装甲上勾勒出蛛网般的裂纹,显然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追逐。
此刻,这头猛禽正处于半解体的尴尬状态。
它的右侧变形机构被完全打开,露出内部复杂的液压传动系统和能量线路,仿佛被解剖的器官。
李擎风的手指在这些精密部件间飞快移动,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无重力的环境下凝成小液滴,飘浮在空中,偶尔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扇开。
他的指尖划过泰坦重工特有的量子认证模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这是三年前升级的mK7型安全锁,号称能防住任何非授权改装。
“见鬼的‘安全模式’,”
他低声咒骂着,手中的多功能探针小心地避开一条高压能量管线,
“每次变形到战机模式就锁定引擎输出,这哪是安全模式,简直是自杀模式。”
探针尖端泛起微弱的蓝光,正在读取传输协议中的加密数据流。
站在一旁的父亲林淼,也是这家店的老板,皱着眉头观察儿子的操作。
年近六十的林淼脸上已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保持着工程师特有的专注和敏锐。
他手中拿着一块老旧但保养得当的磁性垫板,上面整齐排列着纳米级螺丝刀和量子扭矩扳手。
“游侠级的量子锁定系统是泰坦重工最得意的‘杰作’,”林淼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他们用了三重动态加密协议,每个节点的验证密钥都在实时更新。
官方说法是能防住任何非授权改装,就是为了防止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动他们的宝贝。”
李擎风嗤笑一声,手中的激光校准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对准了一个隐蔽的接口:
“泰坦的工程师们肯定没在土星环的碎石带里被海盗追过。
客户要求的是在侦察形态下也能有足够的推力进行紧急规避,这要求合情合理。”
他小心地卸下主能量导管的外壳,露出里面交织的量子纤维线路,
“我需要重新路由备用冷却系统的信号路径,让主控电脑误判能量流向来绕过安全锁。”
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点几下,从工具箱中抽出一根纳米纤维数据线,接入侦察机的主控端口,另一头连接到自己腕上的个人AI终端。
终端屏幕亮起,复杂的代码流如瀑布般滚动。他快速编写着一个伪装协议,准备欺骗飞船的自我诊断系统。
就在这时,维修舱的气密门嘶嘶滑开。
一个身材高壮,穿着磨损飞行夹克的男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一丝藏不住的焦虑。
正是这艘“游侠”的主人,里克。
他的夹克袖口处沾着新鲜的冷却液渍,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刚结痂的伤痕。
“嘿,林老板,小李,”
里克的声音沙哑,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半解体的飞船,
“怎么样?我的老姑娘还能赶上‘潮汐’吗?”
他说的是一股即将经过土星引力场外围的高浓度小行星流,里面常能淘到稀有矿物,但也伴随着高风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飞行控制手套的边缘,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林淼朝儿子那边抬了抬下巴:
“问首席工程师。
他正在跟你飞船的安全系统玩捉迷藏。”
李擎风头也没抬,全部注意力仍在终端屏幕上:
“给我十分钟。
泰坦的固件像个缠人的管家婆,我得给它讲个故事,让它相信现在需要全力输出的是冷却系统,而不是限制引擎。”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舞动,注入一段经过精心设计的误导代码,
“正在绕过第17号校验点…就差最后两个验证节点了。”
里克紧张地搓了搓手,手套上的耐磨涂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能成吗?
我之前问了好几家店,他们都说这是原厂设定,动不了,强行破解会触发永久锁死。
泰坦在用户协议里写了,任何试图绕过安全限制的行为都会导致系统熔断。”
“所以他们只能叫维修店,”
李擎风终于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
“而我们这里,叫‘林氏精工’。
泰坦的工程师们总是在犯同一个错误,他们太依赖软件层面的保护,却忘了硬件总是需要物理接口来进行维护。”
他用探针轻点着一个隐藏在冷却单元下方的服务接口,
“这是他们的后门,也是我们的前门。”
话音未落,他的终端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上代表权限锁定的红色图标瞬间变为绿色,一连串系统诊断数据开始正常滚动。
“搞定。故事讲完了。”
李擎风迅速开始重新配置参数,
“我重新映射了传感器反馈信号,让主控电脑以为变形机构始终处于最优安全区间。
同时给你写了个小脚本,你在驾驶舱用这个指令序列,就能在侦察模式下临时解锁百分之九十的推进功率。”
他将一段代码传输到里克的导航电脑中,
“注意,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九十秒,不然真的会过热。
我加强了散热系统的输出,但还是有风险。”
他边说边从机体下方滑出来,抓起一个手持式焊枪,对暴露的能源线路进行最后的物理加固。
火花短暂地照亮了他专注的面庞。
焊接完成后,他仔细地用绝缘涂层处理了接口处,确保不会在高压环境下产生电弧放电。
里克看着眼前的一幕,尤其是李擎风那行云流水、仿佛与机械融为一体的操作,脸上的焦虑逐渐被惊叹取代:
“老天……星海深空大学的优等生,名不虚传。
你小子窝在这维修店里,真是屈才了。”
他注意到李擎风在加固线路时使用的是一种罕见的编织式焊接法,这通常只出现在顶级飞船制造厂的标准作业中。
正在擦拭工具的林淼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一把校准到微米级的激光测距仪放回工具墙的指定位置。
李擎风完成了焊接,将装甲板复位,拍了拍船体:
“好了。试试看吧,里克。
记得,九十秒!
这不是建议,而是物理极限。”
里克迫不及待地钻入驾驶舱。随着一阵低沉的能量嗡鸣,飞船的引擎顺利启动。
仪表盘上各项数据飞快滚动,然后全部呈现绿色。
他尝试输入李擎风给的指令,屏幕上一个临时授权标志亮起,引擎功率输出读数瞬间飙升到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整艘船发出一种压抑而强大的力量感。
维修舱内的空气因为能量场的波动而微微震颤。
“太好了!完美!”
里克兴奋地钻出来,用力拍了拍李擎风的肩膀,
“这手艺,比空间站官方船坞那帮按手册办事的家伙强一万倍!
他们只会说‘不符合规范’、‘违反安全条例’。”
他注意到飞船的能源效率读数比之前提高了整整百分之十二,
“你甚至优化了能量分配?”
“顺手的事,”
李擎风轻描淡写地说,
“你的热电转换器有点老化,我调整了分流器的设置,让更多能量直接进入推进系统而不是先经过缓冲池。
多少钱?”
林淼报出一个公道的价格。
里克爽快地用终端完成了支付,额外加了一笔不菲的“加急费”。
在确认转账时,李擎风注意到里克账户后缀有一个不起眼的探险者行会认证标志,这是只有完成过至少三次深空探索任务的人才能获得的标识。
“谢了,伙计们!
要是这趟‘潮汐’能捞到好东西,回来请你们喝酒!”
里克匆匆告别,驾驶着他恢复活力、甚至更强的“老姑娘”驶离码头。
飞船在离港时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侧向机动,显示出全空域的灵活性。
维修店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只有冷却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
李擎风看着账户里增加的信用点,满意地整理着工具。
他将纳米探针放回充能底座,仔细地清理了焊接时产生的金属碎屑。
林淼看着儿子,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儿子那双与工程师身份不符的灵巧双手上——这双手本该在实验室里操作着更精密的仪器,而不是整天与油污和金属碎屑为伴。
“擎风,你的才华……”
“爸,”
李擎风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但里克付钱爽快,是因为我解决了他的实际问题。
而在那个所谓的‘家族’里,解决问题往往不如解决提问题的人重要。
我宁愿在这里实实在在地修好每一艘船。”
他拿起一个万用表,测试着刚才维修过的电路,
“看,这里的阻抗降低了0.3欧姆,意味着能量损耗减少了百分之五。
这是实实在在的改变。”
“这不仅关乎修船!”
林淼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你爷爷最近启动的能源项目,需要的就是你这种对能量系统深刻的理解和创新思维!
那能改变整个外太阳系的能源分配方式!
你去年写的那篇关于量子能量传输的论文……”
“然后呢?”
李擎风转身面对父亲,
“让我回去,在那些从未摸过扳手、只知道看财报的叔叔伯伯面前,证明我的‘创新思维’有价值?
看着他们的脸色,争夺一点所谓的‘机会’?”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万用表,表盘上的读数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波动,
“您知道他们上次对我说什么吗?‘理论很精彩,但商业价值存疑’。”
他拿起里克刚才用过的一个能量调节器,熟练地将其拆解保养。
内部精密的量子线圈排列得如同艺术品:
“‘林’这个姓带给您的只有痛苦和束缚。
‘李擎风’这个名字是妈妈给我的,它代表自由。
我在这里很好。”
他小心地更换了一个微小的陶瓷绝缘体,
“至少这里的每个修改、每个优化,都能立刻看到效果。
而不是在无休止的董事会争论中被稀释、被妥协。”
林淼看着儿子倔强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种对理想的坚持,对不公的反抗。
他想起自己当年离开家族企业时,也是这般坚持要亲手打造什么东西,而不是整天在财务报表和股东权益中打转。
“你的才华,不该只埋没在这小小的维修店里。”
林淼最终叹息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种认证证书,其中有不少是李擎风在大学期间获得的工程学奖项,如今已经被太空尘埃蒙上了一层灰色。
就在这时,李擎风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非告警性的提示音。
他低头瞥了一眼,是后台分析程序完成的标记。
这个程序是他自己编写的,用来监控维修过程中飞船系统的所有微秒级异常。
“奇怪,”
他喃喃自语,调出了一个数据窗口,
“里克刚才启动引擎时,我的终端捕捉到一段非常微弱的背景谐波,不是他的引擎发出的。”
他将频谱图投射到工作台上方的全息显示器中,
“看这个频率模式——
每隔83毫秒重复一次,强度在-120dbm左右,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
林淼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他凑近观察着那些几乎平直的信号线:
“可能是深空背景噪音,或者路过飞船的干扰。
土星磁场的波动有时会产生类似的谐波。”
“不像……”
李擎风将那段频谱放大,眉头微蹙,
“强度太低了……几乎被淹没。
但模式不像是自然产生的……”
他用手指在全息图上勾勒出几个峰值点,
“看这些谐波间隔,完美符合素数序列,这在天然信号中几乎不可能出现。
倒像是……某种加密信标的特征频率。”
他手指滑动,将这段微弱的异常信号数据单独截取、加密保存,并备注了“待查:
可能为未知导航信标或加密通信残留”。
这只是深空工程师日常中遇到的无数微小谜团之一,通常不会有下文。
但李擎风还是习惯性地运行了一个交叉比对程序,与已知的各类信号数据库进行匹配。
“标记一下就好。先吃饭,”
林淼摇摇头,指着角落里保温已久的餐盒,
“肉排要凉了。今天是你喜欢的合成牛肉,我加了特制酱料。”
李擎风最后看了一眼那古怪的频谱图,随手关闭了终端窗口。
但他的潜意识已经记下了那个独特的信号模式——83毫秒的间隔,素数序列的谐波,以及那几乎难以探测的微弱强度。
这些特征在他的记忆中触动了某个模糊的联想,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维修店里,只剩下工具归位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和窗外永恒不变的星辰。
远处的土星环依然静静旋转,对刚刚发生的技术奇迹和未解谜团毫不在意。
李擎风将最后一个量子扳手放回磁力工具箱,目光不经意间再次瞥向全息显示器已经暗去的区域。
那个信号就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工程师敏锐的心智土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