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心岩顶,死寂如墓。风卷着冰粒,抽打着两具失去生息的身体。毛三俯卧在冰冷的岩石上,暗金色的血在他身下冻结成一片不规则的镜面,映照着铅灰色的苍穹。葛若楠蜷缩在岩下不远处的雪窝里,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如游丝,仿佛随时会被这昆仑的酷寒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毛三识海深处,那面沉寂的古拙铜镜虚影,陡然爆发出刺目的水银光华!
“哼!不知死活的小娘皮!坏我大事!”
镜灵那清亮却饱含愠怒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刺破毛三沉沦的意识!一股冰冷、霸道、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接管了他残破身躯内仅存的一丝气机,强行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拽回一丝清明。
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噬咬全身!经脉寸断,脏腑移位,力量反噬留下的灼痕在灵魂深处燃烧。毛三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投向岩下那个微弱的身影——葛若楠。
愤怒,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胸腔里翻涌。她竟敢……她凭什么……闯到这里?!凭她那一腔孤勇?凭她那点可怜的修为?这里是死亡谷!是连他都要在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绝地!她的出现,不是援手,是累赘,是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破绽!镜灵的怒斥,如同冰冷的钢针,扎在他同样暴怒的心头。
“碍手碍脚!细皮嫩肉的,还不够给那些东西塞牙缝!”镜灵的声音带着刻薄的厌烦,“滚回去!”
话音未落,悬浮在毛三识海中的铜镜虚影骤然投射出一道凝练的、流转着水银光泽的镜光!镜光精准地笼罩住雪窝中昏迷的葛若楠。
嗡!
空间发出细微的涟漪。葛若楠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倒影,瞬间变得模糊、扭曲,随即彻底消失在原地。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人形雪坑,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微弱的空间波动。那道镜光在完成传送后,也随之黯淡下去,镜面上甚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显然,这隔空施法,对镜灵而言也并非毫无代价。
岩顶,重归死寂。只剩下毛三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
葛若楠……被送走了。心头那股无名怒火,随着她的消失,如同被冰水浇熄,只留下冰冷的余烬和更深的……疲惫。他知道镜灵是对的。她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她的执拗,她的不顾一切,此刻想来,竟带着一种让他胸口窒息的沉重。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布满裂痕、沾满血污的左手。意念如同在泥沼中挣扎,艰难地沉入左手背那枚温热的青铜门印记。
七年苦修,早已让他与这印记心意相通。此刻虽身受重创,力量濒临枯竭,但一丝最精纯的、源自印记本源的青铜之力,仍被他艰难地剥离、引导出来。这丝力量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承载着他此刻唯一能传达的意志。
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那丝微弱的青光,颤抖着,在身前冰冷的岩石上,艰难地刻画起来。
嗤…嗤…
指尖划过坚硬的岩石,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碎裂般的剧痛,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滚落。青光在石面上艰难地游走,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密青铜符文构成的微型符箓。符箓成型的那一刻,微微亮起,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
毛三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屈指对着那黯淡的符箓,轻轻一弹。
嗡!
符箓化作一道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青色流光,瞬间穿透呼啸的风雪,朝着昆仑山脚的方向,疾射而去!速度之快,转瞬即逝。
做完这一切,毛三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彻底软倒在冰冷的血泊之中。意识沉沦前,只有那枚耗尽力量刻画出的传音符箓,化作流光消失的景象,残留在最后的感知里。
……
昆仑山脚,一处相对避风的巨大冰岩裂隙内。
葛若楠猛地惊醒!刺骨的寒意让她剧烈地颤抖起来,意识如同破碎的琉璃,混乱不堪。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死亡谷砺心岩下,毛三那双交织着暴怒与……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眼睛,以及那一声震得她灵魂几乎离体的“滚”字。
她……没死?这是哪里?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呼啸的风雪。死亡谷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消失了,这里只是昆仑外围的酷寒之地。是谁救了她?毛三?不,不可能,他当时的状态……
就在她惊疑不定、心绪翻涌之际——
一道黯淡的、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青色流光,如同归巢的倦鸟,精准地穿过冰岩的缝隙,悬停在她面前。
流光散去,露出一枚巴掌大小、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青铜符箓。符箓上的符文黯淡无光,却散发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属于毛三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葛若楠的心猛地揪紧!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向那枚悬浮的符箓。
嗡!
符箓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如同被激活的留声机,一个嘶哑、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昆仑风雪特有的凛冽与孤绝:
“平安,勿念。昆仑凶险,非尔等可涉足之地。守好道观,等我归。”
声音简短,冰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甚至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碎石。
符箓在传达完信息后,光芒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冰隙内,只剩下葛若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符箓消散时那微弱的冰凉触感,脑海中回荡着那冰冷简短的话语。
平安?他那个样子……叫平安?!
凶险……她当然知道凶险!她亲身经历了寒冰涧的罡风,感受到了死亡谷边缘那令人绝望的气息!
等我归……十年……还有三年……
委屈、愤怒、担忧、后怕……无数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冲撞,最终却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
“也罢,知道这臭小子没事就好,这次就当老娘锻炼身体了!”
她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风雪在冰隙外呼啸,如同呜咽的悲歌。
……
死亡谷深处,砺心岩顶。
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酷寒、剧痛、以及体内混乱力量肆虐带来的无尽煎熬,是真实的刻度。
毛三不知昏迷了多久。当他再次被刺骨的寒意和内脏撕裂般的痛楚唤醒时,砺心岩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他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旧陶俑,半埋在冰雪之下,只有口鼻处微弱的热气,在极寒中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他艰难地内视,体内一片狼藉。经脉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遭冰封的焦土,布满裂痕,脆弱不堪。青铜印的虚影黯淡无光,那条奔腾的支流近乎干涸。阎罗印沉寂如死,墨黑的色泽都显得灰败。鬼医内息更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强行驾驭法则雏形的反噬,几乎将他彻底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然而,在这濒临崩溃的绝境,一种比岩石更冰冷、比玄冰更坚硬的意志,却如同从灰烬中重燃的星火,顽强地支撑着他。
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意念沉入心口那枚黯淡的青铜印虚影。不再是呼唤磅礴的庚金煞气,而是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从印记深处,艰难地汲取着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精纯的本源暖流。这暖流细若游丝,带着一丝古老门户特有的温润气息。
他引导着这丝暖流,如同在布满裂痕的瓷器上描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流经那些受损最轻微的主干经脉。暖流所过之处,如同久旱逢甘霖,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勉强粘合着最严重的裂痕,抚平着最剧烈的灼痛。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次意念的引导,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神消耗和钻心的痛楚。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孤寂,如同这死亡谷的寒风,无孔不入,渗入骨髓。
没有日月轮转,只有永恒的铅灰与酷寒。没有声音,只有风雪的呜咽和自己沉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块冰冷的砺心岩。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与风雪为伴,与邪魅厮杀,与体内的狂暴力量角力。陪伴他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寂寞。
每当心神因剧痛和孤寂而动摇,那些深埋心底的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阴曹地府深处,那冰冷幽暗的囚牢。白芷苍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必定盛满了无助与思念,如同被折断了翅膀的蝶,困在永恒的寒冬里。每一次想起她可能承受的苦楚,心口便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楚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肉体的疼痛,化作一股焚尽一切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灵魂,也淬炼着他的意志。救她出来!这个念头,是支撑他忍受千刀万剐般淬体之痛的唯一薪柴。
指间那枚冰冷沉寂的青铜戒。爷爷毛仁心残存的魂火,就在其中沉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爷爷当年被青铜戒反噬、神智沉沦前那嘶哑绝望的警告,无数次在死寂的寒夜中回响:“吃修炼鬼医十三绝的人……以充内门损耗……”爷爷用最后的清醒,为他换来了生的警示,自己却坠入了永恒的沉眠。爷爷那慈祥又严厉的面容,那佝偻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对爷爷的愧疚与救赎的执念,如同沉重的枷锁,也如同最坚实的基石,压弯了他的脊梁,却也让他在这孤峰之上,站得更直,更稳!唤醒爷爷!这个目标,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在力量之路上有半分停留。
还有……山外。那座小小的道观。马婆婆无声抹泪时颤抖的肩膀,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担忧。葛若楠……那个总是咋咋呼呼、嘴上不饶人、最后却不顾生死闯到这绝地的身影,她昏迷前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以及她收到传音符后,会是怎样的心情?愤怒?委屈?还是……更深的担忧?
这些牵挂,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但每一次想起,每一次被这思念与愧疚的锁链勒紧,反而让他体内那股濒临熄灭的意志之火,燃烧得更加猛烈!这孤寂,这痛苦,这无边的黑暗,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斩断这些锁链,将她们拉回阳光之下!这念头,成了他在这绝域中,对抗虚无与绝望的最强武器。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毛三如同最坚韧的苔藓,依附在砺心岩上,在生死的边缘顽强地汲取着微薄的生机。借助青铜印那丝本源暖流的滋养,辅以鬼医十三绝内息最基础的疗伤法门(虽微弱,却如暗夜萤火),他破碎的经脉开始极其缓慢地自我修复,如同龟裂的大地深处,悄然萌发出细微的生机。混乱的力量被艰难地梳理、归位,那濒临崩溃的三角循环,在无数次濒临瓦解的边缘,又被他不屈的意志强行拉回正轨,虽然布满裂痕,摇摇欲坠,却终究没有彻底崩碎。
当砺心岩顶的冰雪第七次开始消融(尽管消融得极其缓慢),露出底下被风霜磨砺得更加黝黑的岩石时,毛三终于能勉强盘膝坐起。他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如昆仑的雪,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黑曜石,深邃、冰冷、沉淀着万载寒冰都无法冻结的坚毅。七年的孤寂与生死磨砺,早已将所有的软弱、彷徨、乃至愤怒的火焰,都锻打成了最纯粹、最冰冷的意志之钢。
风雪依旧在死亡谷上空呜咽盘旋,如同永恒的丧钟。远处,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沉默矗立,门扉上惨绿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眸,俯瞰着砺心岩上那渺小而顽强的身影。
十年之期,已过大半。
孤峰绝响,余音未绝。最终的乐章,是毁灭,还是新生?唯有这昆仑的寒风,在无声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