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的寂静被一种无形的张力撕破。毛三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指尖残留着那枚铜钱被念力“拨动”后的微弱震颤感。初入“触微”境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城隍那宏大而疲惫的意念便如同沉重的暮鼓,再次敲响在他的灵觉之中。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一道清晰的“召唤”。
“时机已至。速来城隍庙。”
声音直接烙印在毛三的意识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急迫。
毛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心绪。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起身,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目光扫过左手拇指上那枚依旧沉寂的铜戒。爷爷…您到底在沉睡什么?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茅草屋,朝着东北方那座笼罩在衰败气息中的城隍庙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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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葛仙观深处。
葛洪涛同样无法入眠。柳三娘笔记中那触目惊心的阴谋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女儿沉睡的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那体内潜藏的“阴种”如同悬顶利剑。绝望和愤怒催生出的疯狂念头,最终压倒了理智的堤坝。
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道袍,避开守夜弟子,如同一缕青烟,也朝着城隍庙的方向潜行。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打破死局的力量,哪怕那力量同样来自深渊!城隍…这尊处境不佳的阴神,或许是他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甚至隐隐期盼着,能在那里…“偶遇”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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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石岂镇的城隍庙比白日里更加破败阴森。残破的瓦当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剥落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露出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灰烬味,混杂着陈腐的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淡淡腥气。
毛三站在庙前,灵觉全开。“通幽”境让他清晰地“看”到,整座庙宇被一层稀薄、黯淡的金红色光晕笼罩着——那是城隍残存的神力。但这层光晕之外,却如同被无数污浊的墨汁浸染,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阴煞之气!无数扭曲、痛苦、充满恶意的残念如同附骨之疽,吸附在庙墙、门槛、乃至那尊模糊不清的神像虚影之上,贪婪地吮吸着、侵蚀着那本已微弱的神光。更远处,几股或暴戾、或阴冷、或带着诡异狡诈的强大气息如同潜伏的凶兽,在黑暗中觊觎着这座衰朽的“灯塔”。
城隍的困境,远比毛三想象的更加严峻。
他定了定神,抬步迈过那半朽的门槛。一步踏入,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冰冷的水幕。庙内景象并非现实的破败殿堂,而是他意念曾触及的那个空间——弥漫着陈旧香火气的意念投影。只是此刻,这空间显得更加不稳定,金红色的光晕剧烈波动,如同风中残烛。高堂之上,城隍的神念投影比上次所见更加模糊,官袍上的金线黯淡无光,连那宏大的威压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
“你…来了。”城隍的声音直接在毛三脑海中响起,疲惫感更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毛三躬身行礼:“晚辈应召而来。不知尊神有何吩咐?”
“吩咐?”城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吾之神域,已至倾覆边缘。汝既已通幽,当能感知庙外那些‘污秽’与‘觊觎者’。”
毛三点头:“阴煞如潮,怨念丛生,更有数股强横气息蛰伏,皆欲分食尊神香火根基。”
“分食?”城隍的意念陡然变得锐利而愤怒,带着被冒犯的尊严,“一群趁火打劫的魑魅魍魉!其中最棘手者,乃盘踞于镇外‘乱葬岗’深处的一头‘百骸尸傀’!此獠生前为凶戾屠夫,死后怨气不散,又吞噬无数葬岗残骸与游魂,已成气候,灵智初开,凶戾异常!它不断驱策麾下游魂恶鬼冲击吾之神域,更暗中吸纳此地阴煞,意图鸠占鹊巢,夺吾神位!”
百骸尸傀?毛三心中一凛。这绝非寻常厉鬼,而是由无数尸骸怨念强行聚合、诞生了初步灵智的凶物!其力量恐怕已接近“化煞”境的鬼修,绝非他一个刚稳固“通幽”、初窥“触微”的新手能轻易对付。
“此獠已成吾之心腹大患!”城隍的意念带着刻骨的恨意,“若不能将其铲除或重创,吾之神域崩解只在旦夕之间!届时,方圆百里阴阳失序,生灵涂炭,汝等阳世之人亦难逃灾劫!”
毛三沉默。城隍所言非虚,但让他去硬撼一头接近“化煞”境的百骸尸傀,无异于送死。他需要筹码。
“晚辈修为尚浅,恐力有未逮。”毛三意念平静回应,“且尊神曾言,晚辈修炼《鬼医十三绝》,阴阳失衡,已是抱薪趋火。若再强行催动阴煞之力对抗此等凶物,只怕凶物未除,晚辈先一步化为‘绝煞’,恐更添祸患。”
他在讨价还价,也在试探城隍的底线。
城隍的投影沉默了片刻,那模糊的面容似乎在审视着毛三。毛三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意念扫过自己的身体,尤其在他左手铜戒和初生的那缕“触微”念力上停留了片刻。
“汝倒谨慎。”城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也罢。吾既召汝前来,自不会让汝空手赴死。汝所求‘至阳之术’线索,吾确有眉目。”他意念微动,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灼热阳刚气息的意念碎片传入毛三脑海。
那并非完整的功法或地点,而是一个模糊的意象:一片燃烧着赤金色火焰的羽毛,羽毛上似乎缠绕着古老的符文,气息至刚至阳,与《鬼医十三绝》的阴寒截然相反!同时,还有一个极其模糊的方位感应——指向西南方连绵的群山深处。
“此乃上古异兽‘离火金乌’遗落之羽的气息烙印。”城隍的声音带着一丝诱惑,“虽非完整传承,但若汝能寻得此羽,参悟其中蕴含的离火真意,足以调和汝体内过盛的阴煞,甚至有望补全《鬼医十三绝》阴阳失衡的致命缺陷!此物踪迹,便在那西南‘苍梧山脉’深处,一处被遗忘的古老战场遗迹之中。”
离火金乌之羽!毛三心中剧震!这绝对是至宝!城隍抛出的诱饵,分量十足!
“然苍梧山脉险恶重重,遗迹更是凶险莫测,非通幽之境可轻易涉足。”城隍话锋一转,带着施舍的口吻,“只要汝能替吾解决那‘百骸尸傀’之患,重创即可,不一定要彻底诛灭。吾便以神力为引,助汝稳固初生的‘念力’根基,并赐予一道‘神行符’,可助汝在苍梧山中规避部分凶险,增加寻得金乌羽的机会!”
稳固念力根基!神行符!这同样是毛三急需的!初生的“触微”念力如同风中残烛,若有城隍神力相助稳固,对他日后修炼“念境”七关至关重要!而那神行符,更是探索险地的保命利器!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城隍用金乌羽的线索和实际帮助,换取毛三这把刀去替他解决最棘手的麻烦。
毛三眼神闪烁,内心权衡。百骸尸傀凶险万分,但离火金乌羽的诱惑实在太大,而且关乎他的生死根本!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城隍的帮助来稳固念力,这是对抗《鬼医十三绝》心性侵蚀的关键一步!
“晚辈…愿尽力一试!”毛三不再犹豫,意念斩钉截铁。他没有退路。
“善!”城隍意念中透出一丝满意,“那百骸尸傀盘踞于镇西五里外的‘老鸦口’乱葬岗深处,以一棵被雷劈焦的百年老槐为巢穴。此獠畏阳惧火,尤惧蕴含纯阳正气的雷击木!汝可从此处着手。切记,不可力敌,当以智取,重创其本源即可!”
城隍话音刚落,一道微弱却凝练的金红色光芒从投影中射出,没入毛三眉心。毛三只觉精神一振,初生的“触微”念力仿佛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原本的飘忽感瞬间稳固了不少,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敏锐!同时,一张非金非木、上面用朱砂勾勒着玄奥神纹的符箓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入手微温,隐有风雷之声——正是神行符!
“去吧。事成之后,吾自有感应。金乌羽的线索,亦会进一步清晰。”城隍的声音带着送客之意,投影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毛三握紧神行符,感受着识海中稳固了些许的念力,对着城隍投影再次躬身,转身便要离开这意念空间。
就在他意念即将退出庙宇投影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左手拇指上的铜戒,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无比焦急和警示意味的意念,如同针尖般刺入毛三的识海!
“小…心…葛…”
意念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传递出这三个模糊的字眼,便戛然而止!铜戒瞬间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震动只是幻觉!
毛三浑身剧震,脚步猛地顿住!
爷爷?!是爷爷的残魂在示警?!小心葛…葛什么?葛若楠?还是…葛洪涛?!
他猛地回头看向城隍那模糊的投影。城隍似乎毫无所觉,依旧高踞神座,光影摇曳。但毛三的灵觉却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一闪而逝的波动,仿佛平静水面下掠过的暗影。
有人!有人刚才也在城隍庙的意念空间里!而且,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毛三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向身后扫去!“触微”境的念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虽然微弱,却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熟悉、又带着剧烈情绪波动后残留的阳刚气息——那是葛家乙木青帝气特有的生机中夹杂的愤怒与焦躁!
**葛洪涛!**
毛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葛师叔刚才就在这里!他听到了多少?城隍的交易?还是…爷爷那声微弱的警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爷爷示警“小心葛…”,结合葛洪涛此刻的潜伏…柳三娘笔记中那句“毛三必须死”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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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意念退出城隍庙投影,回归现实肉身。他站在破败的庙宇内,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后,阴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神行符和那缕稳固的念力还在,但城隍交易带来的短暂希望,已被冰冷的危机感彻底覆盖。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那片深邃的阴影。
“葛师叔,”毛三的声音在寂静的庙宇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夜已深,您也来拜会城隍老爷么?”
阴影中沉默了片刻。随即,葛洪涛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上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仙风道骨,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压力和秘密扭曲后的阴沉。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毛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那目光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审视,有挣扎,甚至…有一丝被撞破的狼狈和冰冷的决绝。
他没有回答毛三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沙哑而压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毛三…你刚才,在和城隍…交易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城隍庙内残存的神力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剩下庙外那翻腾的阴煞之气,如同无声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