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口乱葬岗的阴风,裹挟着尸骸粉尘与未散的怨念,呜咽着刮过。焦黑雷击老槐树下,遭受乙木神雷重创的百骸尸傀,如同一座崩塌的骨肉之山,庞大的躯体上乌光黯淡,数十颗头颅眼中的鬼火或熄灭或微弱摇曳,发出断断续续、充满痛苦与怨毒的嘶鸣。它庞大的蜈蚣状下身瘫软在碎骨堆中,白骨与腐肉不断崩落,气息萎靡到了极点,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但主头颅那幽绿的瞳孔,依旧死死锁定着不远处相扶的两人,怨毒刻骨。
葛洪涛根本无暇顾及那濒死的凶物。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气息奄奄的毛三身上。毛三面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口塌陷处的剧烈起伏,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葛洪涛的道袍前襟。那硬抗尸傀全力一击的代价,几乎断绝了他的生机。
“毛三!撑住!师叔在!师叔带你回去!”葛洪涛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迅速封住毛三几处心脉大穴,将体内残存不多的、蕴含生机的乙木青帝气,小心翼翼、源源不断地渡入毛三体内,试图护住那微弱跳动的心脉,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乙木生气入体,如同甘霖注入干涸龟裂的大地,勉强滋润着毛三濒临崩溃的脏腑,与《鬼医十三绝》自发运转护体的阴煞之力形成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暂时止住了伤势的恶化,却无法带来根本性的好转。
“走…快走…”毛三的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挣扎,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葛洪涛知道此地绝不可久留!尸傀虽遭重创,但凶威犹存,更不知会否引来其他邪物。他咬紧牙关,将毛三背起,那沉重的分量压在他同样消耗巨大的身躯上,让他脚步踉跄。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怨毒注视的尸傀主头颅,以及那棵被神雷劈得焦黑开裂、残留着狂暴雷火气息的老槐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再犹豫,背着毛三,朝着石岂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背负着千斤巨石,更背负着无尽的悔恨与沉甸甸的责任。
夜色如墨,归途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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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葛洪涛背着浑身浴血、气若游丝的毛三,如同血人般撞开葛仙观大门时,整个道观都被惊动了。守夜弟子惊恐地看着眼前景象,慌忙上前接应。
“爹?!”闻声赶来的葛若楠,看到父亲背上那个熟悉却惨不忍睹的身影时,瞬间如遭雷击,俏脸煞白,冲上前的声音都变了调,“毛三!他…他怎么了?!”
“别问!快!准备静室!把最好的伤药、续命的参汤都拿来!快!”葛洪涛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吼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小心翼翼地将毛三平放在静室的床榻上,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
弟子们手忙脚乱地取药、煎汤。葛若楠强忍着泪水,用温水浸湿布巾,颤抖着擦拭毛三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他。当看到毛三胸口那触目惊心的塌陷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毛三冰冷的手背上。
“他…是为了救我…”葛洪涛站在一旁,声音沙哑,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将老鸦口遭遇百骸尸傀,毛三舍身相救的经过,简略地告诉了女儿。
葛若楠的身体猛地一颤,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父亲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痛楚,又低头看向昏迷不醒的毛三,心中翻江倒海。愤怒、心疼、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更深的担忧和守护的决心。
“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葛若楠抹去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救人要紧!我去请马婆婆!她的手段或许有用!”
“对!对!快去!”葛洪涛如梦初醒。马婆婆剪纸通灵,手段诡异莫测,或许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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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葛仙观静室内烛火摇曳。
马婆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毛三,又看了看一脸焦灼的葛洪涛和强作镇定的葛若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凝重。
“鬼门关前走一遭啊…”她喃喃着,走到床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搭在毛三冰凉的手腕上。她的指尖没有温度,却有一股极其微弱、如同蛛丝般的精神力探入毛三体内。
片刻后,她收回手,眉头紧锁:“外伤致命,内腑尽碎,生机将绝…寻常药石,无用。”
葛洪涛父女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不过…”马婆婆话锋一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这小子命硬得很,体内那股子阴煞劲儿,还有你渡进去的乙木生气,一阴一阳,虽然驳杂冲突,却偏偏在他心脉处吊住了最后一口‘生气’,像根快烧断的灯芯…奇妙,真是奇妙。”
“婆婆!求您救救他!”葛若楠噗通一声跪倒在马婆婆面前,泪如雨下,“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葛洪涛也深深一揖:“马前辈,只要能救下这孩子,葛仙观上下,任凭差遣!此恩此德,葛洪涛永世不忘!”
马婆婆看着跪在地上的葛若楠和一脸恳切的葛洪涛,叹了口气:“起来吧丫头。老婆子尽力而为,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这小子自己的造化。”
她不再多言,从随身的蓝布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裁剪得极其精细、颜色各异的薄纸。并非寻常的红色,而是惨白、幽蓝、暗金、甚至带着一丝血纹的奇异纸张。她盘膝坐在毛三床边的地上,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灵动起来,开始飞快地折叠、裁剪。
一张惨白色的纸,被她剪成一个盘膝而坐、面目模糊的小人轮廓。
一张幽蓝色的纸,被剪成无数细小的、如同经络般的丝线。
一张暗金色的纸,被剪成数个玄奥古朴的符文。
最后,一张带着淡淡血纹的纸,被剪成一盏极其小巧、形态古朴的油灯。
马婆婆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诡异,仿佛来自九幽之下。随着她的念诵和动作,那些惨白的小人、幽蓝的经络、暗金的符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飘起,精准地落在毛三身体对应的位置——小人落于眉心,经络覆盖其躯干四肢,符文则分别印在心口、丹田、百会。
最后,那盏带着血纹的小巧油灯,轻轻地悬浮在了毛三的心口上方。
“魂灯引路,纸人守关,经络续脉,符文定魄…”马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她咬破自己干瘪的指尖,挤出一滴暗红色的血液,屈指一弹,精准地落入那盏悬浮的、血纹纸灯之中!
嗡!
纸灯无火自燃!燃起的并非凡火,而是一簇极其微弱、却散发着温暖柔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白色光焰!光焰跳动,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
与此同时,落在毛三身上的惨白纸人、幽蓝经络、暗金符文同时亮起微光,与那心口魂灯的光焰交相辉映,形成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奇异生机的光膜,将毛三笼罩其中。
“成了!”马婆婆长舒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消耗巨大,“‘心灯护魂’之术。这盏魂灯,以老婆子精血为引,燃的是他自身残存的‘心火’与乙木生气,借纸人、经络、符文之力,强行稳住魂魄不散,维系那一线生机。灯在,魂在。灯灭…”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葛洪涛和葛若楠看着那盏悬浮在毛三心口、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白焰的魂灯,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星希望之火。虽然微弱,但至少,毛三暂时被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多谢婆婆!”两人齐声感激,心中稍定。
“别高兴太早。”马婆婆疲惫地摆摆手,“此术只能吊命,不能救命。他的身体被那至阴至邪的尸傀之力重创,又被自身阴煞和乙木生气冲突撕扯,如同一个到处漏水的破罐子。想要修补,寻常方法根本无用。”
她浑浊的目光看向葛洪涛:“离火金乌之羽…是唯一的希望。那至阳至烈的神物气息,不仅能调和阴阳,其蕴含的造化生机,或许能修复他这破碎之躯。但…”
马婆婆的话没说完,葛洪涛惊奇:“马婆婆也知道这离火金乌之羽?”
“你以为城隍能瞒得过我?笑话,也不打听打听我马家老祖什么身份!”
……
但葛洪涛明白。寻找金乌羽本就凶险万分,毛三现在的状态,根本等不了太久!那盏魂灯能燃多久?十天?半月?谁也不知道!
“我会去!”葛洪涛斩钉截铁,眼神决绝,“明日我便启程,前往苍梧山脉!纵是刀山火海,也必将金乌羽带回来!”他转向女儿,“楠儿,你留下,寸步不离地守着毛三,守着这盏灯!绝不能让灯灭!也…防备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他说着,目光扫过静室之外沉沉的夜色,意有所指。城隍?尸傀残党?还是…其他觊觎者?
葛若楠重重点头,眼神坚毅如铁:“爹,你放心!有我在,灯绝不会灭!谁想动毛三,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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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
葛若楠搬了张凳子,就坐在毛三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悬浮的心灯。微弱的白焰稳定地跳动着,映照着她写满担忧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马婆婆盘坐在静室角落,闭目养神,恢复着消耗的精气神。她看似平静,但枯瘦的手指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张残留的奇异剪纸边角料。
葛洪涛则坐在桌边,就着烛火,摊开一张泛黄的古老地图,手指在西南方苍梧山脉的位置反复摩挲,眉头紧锁,思索着可能的路径和凶险。时不时的,他担忧的目光会投向床榻上无声无息的毛三,那盏心灯微弱的光芒,如同他此刻沉重心情中的唯一慰藉。
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除了马婆婆那浑浊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异芒外,无人能感知到——当那盏以毛三心火和乙木生气为燃料的魂灯稳定燃烧时,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奇异气息,如同被磁石吸引,悄无声息地跨越了空间的距离,从遥远的、老鸦口方向那棵焦黑雷击老槐树残留的雷火气息中,被缓缓牵引而来,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魂灯那白色的光焰之中…
更没有人知道,在毛三陷入最深沉的昏迷、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死寂的幽暗深海时,那盏悬浮于心口的魂灯,其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穿透了意识的迷雾,照亮了他识海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在那里,一枚古朴的铜戒虚影缓缓浮现。戒面上,一道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老者虚影,正注视着那穿透黑暗而来的魂灯光芒。老者(毛仁心)的残魂虚影嘴唇微动,没有声音,却有一道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毛三死寂的识海中荡漾开来:
“…绝境…亦是…破境之机…炼魂…始于…心火不灭…”
与此同时,在更深沉的识海底层,另一个被魂灯光芒无意间触及的存在——寄居于毛三体内的鬼新娘白芷——她的意识也在这温暖的灯光下微微波动。那波动中,并非对毛三伤势的担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那魂灯光芒中夹杂的一丝奇异气息(来自雷击老槐)的强烈悸动!那悸动中,夹杂着一丝源自本能的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如同干渴之人对甘泉的贪婪渴望!仿佛那气息,对她有着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
这丝贪婪的波动极其隐晦,却被一直闭目养神、手指摩挲着剪纸边角料的马婆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隙,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更深的忧虑。
夜,还很长。
心灯如豆,守护着游丝般的生机。
而暗流,已在无声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