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砚辞没再去碰那瓶酒,而是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低头点燃。
猩红的火光亮起一瞬,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随即化作一缕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厌弃。
他隔着烟雾,冷眼瞧着那个被唐亦然拽到一旁、仍在瑟瑟发抖的女孩。
人跟人,怎么会一样呢?
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哪怕意识不清、头破血流,大概也会咬着牙自己爬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抗,绝不会在清醒的状态下,露出这种任人拿捏、只会哀哀求援的软弱姿态。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南瑾在一旁看得直嘬牙花子,简直无法理解。
他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半是调侃半是真心:“不是,辞哥,您老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您给句准话,我保证,就算上天入地也给您找来一模一样的!至于就这么挂在裴嫣那一棵树上吊死吗?这都多少年了……”
孟砚辞闻言,侧过头,不轻不重地瞥了南瑾一眼。
那眼神里没什么怒气,反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怜悯?像是在看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
他轻轻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青白色的烟雾缭绕中,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声吐出一句话:
“傻子。”
不知道是在说南瑾,还是在说那个他此刻想着的人。
或者两者皆有。
说完,他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旁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嘲弄和……自嘲。
人人都认定他孟砚辞对裴嫣情深似海,念念不忘。
看啊,他身边从未出现过其他女人,他默许着所有关于他和裴嫣的传闻,他甚至在她离开后,活成了别人眼中一座为她守节的“望妻石”。
多可笑。
就连她……也这么认为,他对裴嫣情根深种。
可有谁真正问过他一句:这是真的吗?
没有。
人们总是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迷恋这种深情不悔的戏码。
豪门天之骄子和豪门养女之间的二三事,似乎已经成为他们茶余饭后娱乐消遣的话题。
在这点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得远不如裴嫣“出色”。
那个女人,走得干脆利落,从未回头,却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名声、孟家的名誉往地里踩。
反倒是他,活成了她精心塑造的传奇故事里最忠贞不渝的那个背景板。
真是……自愧不如。
他敛了笑意,将烟蒂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细微的“呲”声。
“把人弄走。”他不再看任何人,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转身走向里间休息室,“把门带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会被渐渐遗忘,但……也有些事情会永远镌刻在你的脑子里,愈加清晰。
凌晨三点。
孟砚辞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冰冷的汗珠。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钝痛。
又是那个梦。
那辆仿佛从地狱冲出来的失控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
妹妹回头看他时,那双清澈带笑的眼睛,在下一秒被无法阻挡的巨大阴影吞噬……
血色。
漫天的血色。
染红了车窗玻璃,染灰了柏油路面,染透了她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最后,将他整个世界的天空都浸染成一片绝望的、永不褪色的暗红。
“不要——!”
梦中他撕心裂肺的呐喊还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他徒劳地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想推开什么,想阻止那注定要发生的惨剧……可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不断地重演。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医院消毒水混合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医生疲惫而沉重的摇头……那条路,最终通往的不是生机,而是太平间那个冰冷的、写着编号的抽屉。
父亲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母亲无法承受打击晕厥过去时苍白的脸……还有他紧紧攥在手里,那根最终没能送出去的、草莓味的棒棒糖。
糖纸被汗水浸得模糊,甜腻的香气被浓重的血腥味彻底掩盖。
头痛欲裂,像有钢针在里面不断搅动。
睡眠早已弃他而去。
他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沉睡在一片迷蒙的夜色里,天幕低沉浓黑,看不到一丝星光月光,像一头无声巨兽贪婪张开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他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尼古丁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麻痹那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尖锐的疼痛。
那痛楚根植得太深,早已超越了生理的范畴,任何外物都无法缓解。
香烟灼烧到指尖,他却浑然未觉。
最终,他支撑不住似的,缓缓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玻璃窗前。
高大的身躯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所有坚固的堤防,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睡袍的布料。
在这寂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声的凌晨,这个在外人面前永远冷静自持、无坚不摧的男人,像一头重伤濒危的野兽,独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着那永不愈合的伤口,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悲鸣。
窗外,那片巨大的黑暗,依旧沉默地笼罩着一切。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一点点蚕食掉夜晚的墨色,将城市轮廓从模糊的剪影中打捞出来。
喧嚣声渐起,车流、人声、机器运转的嗡鸣——周而复始的一天,毫无新意地再度降临。
阳台冰冷的地砖上,只余下几枚散落的烟蒂,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淡薄的烟草苦味。
所有深夜失控的痕迹,都随着天光亮起而被彻底抹去。
浴室里传来规律的水声。
镜面上蒙着一层氤氲的热气,水流划过紧绷的背肌,冲走最后一丝疲惫与颓唐。
须后水的清冽气息取代了烟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