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的风忽然停了,夕阳把曹复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红泥地上,像块刚晾晒的陶坯。
马蹄声从山路尽头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窑场门口——叔信翻身下马,脚步还没站稳,目光扫过窑场的瞬间,整个人定住了。
他的眼神发直,嘴角的笑僵成直线,手里的缰绳滑落在地,溅起几点红泥。
直到曹复走过去,捡起缰绳递给他,他才猛地回过神,指尖颤抖着接过,缰绳上的毛刺蹭得指腹发痒。
“安国君,这……这是怎么回事?”叔信的声音发颤,目光扫过那些宋式窑具,又落在碎砖坯里的碎石上,喉结滚了滚,像有东西卡着。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腹的凉意压不住突突的跳,上次君上敲打齐国细作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曹复没说话,转身捡起块嵌着碎石的砖坯,递到他面前:“你的族人,收了宋人的贿赂,筛土用粗网,砖里掺碎石,双孔烟囱也偷工减料。”
砖坯的粗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叔信的手猛地一抖,砖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碎石滚出来,撞在他的靴底。
“不可能!”叔信弯腰去捡碎石,指尖被锋利的石角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滴在红泥上,红得刺眼,“我临走前特意吩咐,按你的法子来,怎么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飘到窑场西侧的宋国麻布上,瞳孔缩了缩——那些麻布,他从未见过。
曹复看着他,从怀里掏出那片岫玉屑,放在他手心:“这是你旁支管事叔成袖口掉的,宋国常见的岫玉,你该认识。”
玉屑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叔信的手猛地攥紧,玉屑硌得生疼,他却没松开,指节泛白。
“君上上次议事,说你工坊有齐国细作,让你处理。”曹复的声音很平,却像重锤敲在叔信心上,“你是不是没当回事?”
叔信的脸瞬间白了,手心的汗把玉屑浸得发潮,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上次君上敲打,他确实没深究,只当是公室对叔家与齐国来往密切的不满,想敷衍过去。
他想起自己离开曲阜前,族里几位长辈说“窑场的事放心交给我们”,想起他们躲闪的眼神,想起叔成汇报“一切顺利”时的含糊其辞。
越想,后背越凉,像有冷风顺着衣领灌进去,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我……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叔信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窑壁上,窑壁的温度透过衣襟传来,却暖不了他的慌,“这窑场,我竟快管不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能轻易决定族里的大事,如今却连族人行贿通敌都察觉不到,指腹的老茧磨得发疼,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曹复递给他一碗水,粗陶碗的温度烫了叔信一下,他才回过神,接过碗一饮而尽,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凉得他清醒了些。
“若不是你来得及时,等这些废砖运去尼山关,被君上发现,叔家就真的完了。”叔信的声音带着后怕,指尖捏得碗沿发白,碗身都被捏出了指印。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抓住曹复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曹复的肉里:“安国君,多谢你!这事我一定亲自处理,立刻上报君上,绝不让有心之人利用!”
他的眼神里满是急切,像怕慢一步就会出更大的乱子,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到曹复的衣襟上,他都没察觉。
曹复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别急,先把族里的内鬼揪出来,再上报不迟。”
他指了指窑场西侧:“叔成还在那边,他知道更多细节,你问问便知。”
叔信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得厉害,他理了理衣襟,袖口的带钩勾住布纹,扯了半天才扯开,露出手腕上的青筋:“好!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背着我通敌卖国!”
他大步走向叔成,脚步踩在红泥上,留下一个个深陷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一个工匠端着刚筛好的细土路过,土粒从木铲缝里漏出来,落在曹复的靴上,他下意识掸了掸,土粒混着红泥掉在地上。
叔信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叔成的辩解声,然后是器物摔碎的声响。
曹复没走近,只是靠在窑壁上,看着夕阳慢慢沉入尼山背后,天空的颜色从金黄变成暗红,像窑里烧红的陶坯。
他想起穿越前的公司,有个部门经理被下属蒙在鼓里,下属私下接外单,差点让公司倒闭,最后还是靠内部审计才揪出问题。
心里嘀咕:不管是战国还是现代,权力下放容易,掌控力流失却只在一瞬间。
叔信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怒气,手里攥着一份竹简,是叔成招供的供词,竹简的边缘被他攥得发皱。
“安国君,你看。”他把竹简递给曹复,声音还带着喘,“除了叔成,还有三个族老参与,收了宋人五十袋粟米和十匹麻布,已经私分了。”
他的指尖在竹简上划过,指腹的汗把墨迹晕开了一点,“他们还说,等尼山关工期延误,宋人会再给他们一批玉璧。”
曹复快速扫过竹简,目光停在“齐国细作”几个字上——供词里提了一句,叔成曾见过齐国细作和那几位族老私下接触。
他抬头看向叔信,发现叔信也正盯着那几个字,脸色更沉了,太阳穴突突跳得更厉害。
“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叔信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齐国细作的事,和宋人的贿赂,会不会……”
他没说完,却下意识看了眼曲阜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复杂——君上的敲打,或许不只是针对齐国细作那么简单。
曹复没接话,只是把竹简递还给叔信,指尖蹭过竹简上的墨迹,有点黏手。
窑场的烟又飘了起来,混着草木灰的气息,笼罩在两人周围,像一层解不开的迷雾。
叔信攥紧竹简,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就写奏疏,亲自去曲阜上报君上,把所有事情说清楚,绝不给别人可乘之机。”
他转身对身后的亲信说:“把叔成和那三个族老看好,别让他们跑了。”
亲信躬身应下,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窑场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