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庆功宴在宾主尽欢、一片颂圣声中缓缓落下帷幕。
丝竹渐歇,舞姬退场,文武百官与功勋将领们带着酒意与荣耀,在三两成群的低语与道贺声中,陆续退出了灯火辉煌的太极殿。
殿外,夜色深沉,寒气凛冽,但每个人的心头却仍是火热的。
杨勇在近侍的簇拥下,回到了温暖而肃静的御书房。
炭盆中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仿佛将外间的喧嚣与荣光隔绝开来,只留下一室沉静。
他并未立刻换上便服,依旧穿着那身彰显帝王威严的常服,只是卸下了沉重的冕冠,坐在铺着明黄软缎的龙椅上。
指尖轻轻揉着因饮酒和兴奋而略微发胀的太阳穴。
然而,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不见丝毫醉意。
“宣苏威、房玄龄、魏征、王珪。”杨勇的声音在安静的御书房内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陛下。”近侍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礼部尚书苏威,以及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房玄龄、魏征、王珪四人,便整理衣冠,鱼贯而入。
他们脸上同样带着宴席后的微醺,但更多的则是处理政务时的专注与审慎。
“臣等参见陛下。”四人齐声行礼。
杨勇摆了摆手:“平身,四位卿家,不必多礼。来人,给四位大人赐座。”
“谢陛下!”
等四人坐好,杨勇的目光首先落在l礼部尚书苏威身上,“苏爱卿,沈法兴、杜伏威等归顺之人,今夜宿处可都安排妥当了?他们的住处是否准备妥当?”
苏威显然早有准备,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花白的须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老臣特有的精明与稳妥,躬身回道:“回陛下,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请陛下放心。依照旧例和陛下先前指示,鸿胪寺下属典客署已在四方馆内辟出独立院落,一应起居用度皆按规制上等供给,绝无怠慢。沈法兴、汪华、杜伏威等人及其少数随从家眷,今夜便可下榻那里,暂作休整。”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补充道:“待到明日,典客署便会派专人,领着他们去往洛阳城南新扩建的‘清化坊’别墅区。陛下仁德,工部按照陛下您的要求在那里为他们预备好了宅邸,一应家具摆设、仆役婢女,皆已配置齐全,只待主人入住。定会让彼等感受到陛下天恩浩荡,朝廷优待功臣之诚意。”
杨勇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
但语气却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嗯,如此便好。他们既然选择了归降我大隋,那么天下人的眼睛便都在看着朕,看着朝廷是如何对待他们的。朕,可不想在天下人面前,失了信义。厚待他们,既是朕的承诺,亦是做给那些尚在观望之人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权衡利弊后的冷静与深远。
房玄龄接口道:“陛下圣明。此番安置,正可向天下昭示陛下海纳百川之胸襟与言出必践之信义。江淮新定,南方未附之地尚多,若有此例在前,必能使诸多心存犹豫者,打消顾虑,望风归顺。”
魏征也肃然道:“陛下以诚待人,彼等若然心怀感激,自当安分守己,颐养天年;若仍有异心,则天下共弃之,朝廷再行处置,亦占尽道理,无人能置喙。”
王珪点头称是。
杨勇笑着说道:“正是如此!诸位爱卿也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都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诸多善后事宜需诸位操劳。”
“臣等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威、房玄龄四人齐齐躬身,缓步退出了御书房,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外的长廊尽头。
御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杨勇独自坐在龙椅上,望着跳动的烛火,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座为归降者们准备的、名为“清化坊”的别墅区。
那里,既是荣华富贵的赏赐,又何尝不是一道让人欲罢不能的牢笼?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
与皇宫的恢宏和宴会的喧嚣相比,坐落于皇城东南隅的四方馆,虽也灯火通明,陈设精雅,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沉寂。
馆内专门划出的院落里,沈法兴、汪华、杜伏威、辅公祏、左才相、王薄等人,各自被引至不同的房间。
尽管典客署的官员态度恭敬,房间内暖炉烧得正旺,锦被软枕一应俱全,甚至案几上还摆放着时鲜果品和醒酒汤,但这些人却大多毫无睡意。
沈法兴卸下了那身赴宴的锦袍,只着中衣,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房间内来回踱步。
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却吸收不了他心中的纷乱。
窗外是陌生的洛阳夜空,星辰寥落,与记忆中吴兴的夜空似乎并无不同,却又感觉截然不同。
“归命侯……散骑常侍……也罢……也罢……”
他低声重复着白日里得到的封赏,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名号再好听,也不过是笼中鸟的镀金架子罢了。
交出了经营多年的吴兴,交出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换来了这洛阳城的华宅虚衔,和那区区两百人的卫队……
值吗?
他想起宴会上隋帝杨勇那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想起洛阳百姓那发自内心的狂热欢呼,想起李靖、尉迟恭那些文臣武将身上散发出的锐气与自信……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隐约的后怕攫住了他。
若当初自己选择如李子通那般顽抗到底,只怕如今……早已身首异处了吧?
能得善终,保全家小,似乎……已是乱世枭雄最好的结局了。
他长叹一声,终于停下了脚步,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目光复杂难明。